解语花自己在和黄金荣推杯换盏,因为他是酒嗓,越喝嗓子越好,所以酒量自小练起来的。就连黄金荣也对他竖大拇指。
张起灵就差远了,唱戏的忌酒,向解语花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别人都敬他是今天大上海的红角儿,连报纸上都专门刊登了他的头条,于是各色的洋酒一轮又一轮纷至沓来,喝到最后他怀疑自己呼出的空气都有浓浓的酒味。
黄金荣看见张起灵靠在椅背上那个难受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解老板,你师弟是不行了罢?也怪我们的人,忘了跟他们说你师弟还小别使劲灌他。不过我们的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在饭桌上看见喜欢的人了,敬几杯酒,也是表示自己的礼数。”
解语花跟着笑:“哪里,他第一次碰酒,酒量不行也是理所当然的。”说着,他回头去看张起灵,问:“师弟,给你要点什么解酒的东西罢?”
张起灵摇着头,他觉得他现在已经喝不下任何东西了。
灯光斑斓,落在他通红的眼角,眼底一层流转潋滟的水光。霎时间解语花忽然有些怔忡,脑海里那个在梨花树下吊着腰,咬字清晰的唱着“苏三离了洪洞县”的师弟;那个在大雪天跟着师傅出门,沿着城墙一路“喊嗓”的师弟;那个连《西厢记》都半知半解,只知道里面唱的是一些会让人脸红的事的师弟;什么时候出落成了眉目婉约,一颦一笑惹尽艳羡的少年?
解语花悠悠然的想,也许他这个师弟,该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了。
☆、异变
好不容易灌酒告一段落,张起灵撑着椅子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塞在帽子里的卷发漏了一小半出来,领口的扣子被他自己扯开了两颗,丝丝缕缕的发丝贴在白皙的脖子上,有一点扫在锁骨上。清水一样的脸上晕开绯色,眼神迷离,神情还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在这样人影摇曳衣香鬓影的舞厅里,干净得……让人有种想破坏的欲望。
黑暗中有谁暗暗吞了口口水。
解语花扶起他这个师弟,张起灵站都站不稳了,直接挂在解语花身上。黄金荣是青帮三大亨之一,这次杜月笙有事没有前来,却有黄金荣作陪,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黄金荣将两人送到门外,欲为他们叫车,解语花笑着止住了:“且慢。”
他指指张起灵:“你看这小子醉成这个样子,坐上车,一颠簸,不知道又要吐成什么样子。还是我背着他慢慢走回去好了。”
黄金荣哈哈一笑:“你这个师弟,喝酒真是实在,别人敬一杯,他就满满的喝一杯,难怪醉成这个样子。那要不要我叫人陪你们回去?”
解语花摇摇头:“算了,我们两个都是武生底子,一般人三五个近不了身的,不必再麻烦了。”
这时已经是深夜,街上偶尔有几辆小轿车。不时有人力黄包车夫从他们身边跑过,操着浓重的上海话问他们要不要坐,一概被解语花谢绝了。
张起灵在他背上,嘴里嗯嗯呜呜的不知道在咕哝些什么。上海这几天才下过雨,夜晚凉风一吹,解语花的酒就醒了一半。他背着张起灵路过夜总会,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被那里面姑娘脸上残留着的脂粉打消了进去的主意:这长相还不如张起灵呢!自家师弟明显吃亏了好罢!
再说,张起灵喝成这样,能不能人事还是一个问题……
“师兄?”张起灵察觉到解语花停住了脚步,在他背上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感觉好一点没有?”
“唔……”
解语花凭着他平时和张起灵朝夕相处好几年的经历,才终于勉强分辨出张起灵说的那几个字是:“我想回家。”
这才来了几天呢,就想着回家了?
解语花看看脸侧张起灵的醉颜,白天为了唱摩登伽女而烫卷的头发此刻兜兜卷卷缠绕在解语花脖颈上,他扑哧一笑:“早知道当初在北平的时候让你去唱贵妃醉酒好了,不用多练,临到上场灌你一瓶子酒,这就叫假戏真做了。”
张起灵在他背上像是不舒服的扭了扭,继续说:“我想北平。”
解语花沉默片刻,直想赏他两个爆栗:“你想我还想呢,坐火车坐了五六天才到。路上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你好歹还有我给你带的稻香村的糕饼,我还想吃虾米皮熬白菜呢,哪里买得到?平时看起来那么乖的孩子怎么到这关头这么死心眼呢?”
“师兄你能来……真好……”
果然人一喝酒就容易伤春悲秋,解语花想,乡愁之情不论地域远近,不论时间长短。况且这里是上海,和北京完全不同的上海。陌生的人,陌生的舞台,陌生的应酬,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口音,这里的一切都让来自北平的名伶们不习惯……但是这里是上海。
没闯过上海的伶人,再红也不是角儿。
“先生……买花吗?”一个花童挎着篮子,兜售着他并不新鲜的花束。
解语花顺手买了一小把栀子,扔给张起灵让他自己玩着。
“天下飘零,人若转蓬。更何况本来就是下九流的戏子。”解语花像是在自言自语着:“月昏黄,夜生凉;泣寒螀,绿纱窗;不思量、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
张起灵在背后朦胧的说:“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宽心饮酒宝帐坐,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解语花好好的一腔离愁别绪被张起灵搅合了个一干二净,他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还唱虞姬——串词了喂师弟!”
“良辰美景奈何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解语花试探着问:“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
张起灵极其熟练的接下去:“大吼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唱的是却是杀气十足的《斩雄信》(斩雄信背景:唐代秦王李世民伐郑,郑王世充多次挫败,单雄信独骑闯入唐营死战,被尉迟恭擒住)。
解语花一拍额头:“完了,喝酒喝傻了!”他左右看看,想在街边哪个店铺里找一碗酽茶给张起灵清醒清醒。看来看去,这个点儿还在营业的,就只剩下了一家小赌场。
“行了,先把你弄进去罢。我顺带也歇一会儿。”解语花做好决定,愉快的把那束栀子花插在张起灵的卷发里,推开的赌场的门。
后来解语花想起来,他也许错就错在,不应该把张起灵一个人扔在赌桌旁边,自己去找茶水。
如果不是这样,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黑眼镜
赌场里乱糟糟的,灯油燃烧的气味合着烟草味酒味以及人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人头脑发晕。张起灵根本不知道自己坐在哪里,隐约只觉得身旁全是人,挤来挤去的,连光线都被挤得扭曲起来。
张起灵将腿蜷在椅子上,以防止被踩。就在这时,忽然灯光大亮,耳边有人大吼一声:“开!”
然后赌桌先是一霎那的寂静,接着爆炸开来,有人诅咒,有人欢喜,更多的人向这张桌子聚集过来,趴着头看今儿赌坊最高的赌注到底被谁摘走。
张起灵不会知道自己无意中坐到了什么位子上来。他只是用手挡着脸,那些向这边涌过来的人推推搡搡,他勉强站起,拨开人群就要往外走,这时忽然有人提住了他的后颈,将他硬生生的拽了回来。
张起灵眯着一双眼看去,才看起那是一个高个儿的男人,穿着黑皮衣戴着黑眼镜,嘴里叼着一根烟,头上扣着一顶老式皮帽,流里流气的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是土匪”四个大字。
张起灵:“……”
“今儿爷点天灯,别那么早急着离席啊。”黑眼镜勾起笑:“乖乖坐回来,卖爷点儿面子。”
点天灯是赌坊里常用的术语,原先指的是赌台如果有人手气非常不好,就反着他押,他押大你就押小,他押闲你就押庄,赌的不是自己的运气而是他人的霉气,这个手气不好的人,就是你的“灯”。有些人天生运气差,逢赌必输,还会专门被人请去“点灯”,小输搏大利。
但是久而久之,点天灯的含义也发生了变化。黑眼镜今天晚上赌大小连赢十二把,最后更是摘走了赌坊里数十年都没有人赢走的赌注,按这一行的规矩,他就是点天灯的人。
而很不巧,张起灵坐的,就是被点的那个“天灯”的位置。
本来这个位子不是谁都能坐。但是像这样的地下赌场,都没有设立单独的椅子,一水儿的长椅排排摆开,张起灵仗着身形瘦小硬是在长椅里给自己挤出来个位子,这就没话可说了。
原先坐在张起灵旁边的人都回头看向张起灵。黑眼镜提着张起灵,就像只老鹰提着个小鸡,他把张起灵扔回原位,像个没事人似的说:“还想走?”
张起灵梗着脖子点头。他什么事都没弄清,忽然之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心里不由得有些火起。
“那就来赌一把罢。”黑眼镜摇了摇骰子:“赌大小,大还是小?”
桌面上都安静了下来,有的幸灾乐祸看黑眼镜怎么调教这个不懂规矩的青头;有人看张起灵年岁还小,担心他是误打误撞进来的;还有人觉得这个少年看上去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张报纸上见过?
报纸上的人怎么可能到这家地下赌场来呢,一定是记错了。
张起灵问:“我赢了,你让我走?”
“当然不是,”黑眼镜喷出一口烟,语气无端有几分轻佻:“你赢了你亲我一口,我赢了我亲你一口,怎么样?”
赌桌边的人顿时起哄,口哨声叫好声满天飞。
张起灵气极反而冷静了下来,双眼一眯,冷锐的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旁边的人还看不清怎么回事,张起灵人已经闪在了黑眼镜面前,抬腿就是一踢!
只可惜这凌厉的一招让黑眼镜侧身躲了过去,接着黑眼镜伸手,并不见什么花招,一下就轻轻巧巧抓住了张起灵踢过来的脚踝,顺势一带一拉,把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