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的脸用污泥弄脏，混入随处可见的乞丐中，以乞讨为生。他是人族和灵兽族的混血，半人半兽，即使是落魄的乞丐也懂得排斥异类。为了讨要一个馒头，他跪着不停磕头，有时运气好碰到脾性好的富人，磕破头总也能换回一两个白面馒头，有时遇到欺负人的主，你把头磕破了却被侍从一脚踹开，浑身没有一处不脏，不疼。这是个充满恶意冷漠的世界，他的眼里没有所谓的善恶，只一日日苟且偷生，孤零零地拖着破败瘦小的身躯在街上徘徊乞讨。没有尊严，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他失去了作为一个人可以拥有的全部幸福。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活过那一年的，只记得入冬了，岚国北部毗邻冰原，寒冷让衣不裹体，饥寒交迫的人无法忍受，只有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半兽的他畏惧寒冷，身体被寒气入侵无法再化作人形，他蜷缩在阴冷的角落里等待死亡。那对一个无依无靠，在人间尝尽心酸苦痛的七岁孩童来说，或许，是一种莫大的解脱。那一日落了大雪，满眼的纯白。他疲倦地睁着眼睛，看向银装素裹的世界。很美，掩盖了所有的丑恶，肮脏，痛苦。却一片寒凉，没有温度，雪花落在身上，迅速积了厚厚一层。他缓缓闭上眼，意识开始恍惚。却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有人踏在雪地上，衣袍拂着雪花，向他走来。声音越来越近，他最后一点意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被扯了回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银色的丝缎锦袍。无法再向上，因为他没有丝毫力气，甚至连微微抬起头都做不到。他怔怔地看着，视野里那人却突然俯下身，温热的手抚在他冰冷的身躯上，雪花瞬间消融。身体里涌进阵阵暖意，他能感觉出那人澎湃的魂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终于一点点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呼吸凝固住，不敢轻易地眨眼，生怕惊动了这仿佛从虚空中幻化出的人影。是个美丽的女人，比他小时候在家中看过的所有画本里的女人都要美丽。白皙的面容笼在雪雾里，如梦似幻。比天空还澄澈的蓝色眼眸流动着温和的光芒，倾泻至脚踝的，极长的金色发丝散落几缕在他面前拂动。她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睫毛轻轻颤抖就有雪花纷纷落下。他不知她为何要救他，茫然好奇地睁着眼。她却在他冻僵的身躯恢复暖意后，从怀中取出一袋金币放到他面前，抚了抚他的脑袋，站起身，转身离去。他惊愕地望着面前的天鹅绒制成的轻巧钱袋，里面的金币足够他用很多年，不再为生计奔波。可是，他贪恋那人指尖的温度，胜过眼前诱人的金钱。他拼命挪动着身躯，朝着那人的身影追去。他在雪中爬行，在人类惊慌失措的叫声中飞蹿着。他终于找到了她，不顾一切地蹿过去缠上她的小腿。她顿住脚步，并没有流露出厌恶或者惊恐的神色，只俯身朝他微笑，像苍凉冰冷世界里突然迸射出的光芒。指尖点点他的脑袋，她轻声道，“小东西，你怎么追来了？”她唇角含着笑意，眼眸中倾泻出的温暖落在他身上。那是他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丝温暖。这庞大的，陌生的，冷酷的世界里，唯一投射向他的一束光。不走了，再也不让她走了。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于是更加用力地缠着她，不让她动弹半分。其实，他后来无数次想，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轻而易举地甩开他，却终究没有，只蹲下身，在雪地中像个孩子似地笑了。她无奈地拍拍他的脑袋，叹道，“我这次又捡回去一只流浪蛇，莎莉尔估计要发飙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欣喜地晃了晃尾巴。她将他抱到怀里，她的怀抱温暖如春，他几乎要沉醉其间。他跟随着她去了浮国，奥拉大陆南端，位于海面上，翼神族统治的国家。她是翼神族的王。他后来问起为何她会出现在岚国，她只淡淡笑着，眼里一抹散不去的哀愁。她说，她在找一个人，一个或许并不存在，却冥冥间注定要让她一世追寻的人。她的话语太过深奥难懂，还是孩子的他听不懂。他瞧见她眉间的哀愁没来由地心疼，抱住她的脖子，孩子气地大声说，声音清脆动听，“没关系，你找到了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低下头贴着他的脸，嗓音温暖，“是的，小伞，我找到了你，我很幸运。”他转转眼珠，很开心地笑了。小伞，这是她为他取的名字。浮国雨水丰沛，十天里有八天都是雨丝纷纷。她不知为何没有撑伞的习惯，于是他默默地去练习屏蔽咒，日日跳到她肩头上为她撑开结界。她笑着看他，澄澈的眼眸里映出他琥珀色的竖瞳。“我的小伞。”他听到她这么唤他，心里瞬间开出了绚烂的花。那一年，他刚刚满十岁，随着她一同在四季如春的浮岛上生活三年了。她教导他读书写字，习武和魔法修行。他那时很笨，总是教不会。她不恼，无论其它族人如何在背后闲言碎语，她依然会俯身朝他微笑，抱着他孱弱的身躯坐在云海边，日复一日地陪他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那一日，他学会了悬浮咒，迫不及待地要在空中展现给她看。却不知怎么魔法失控了，他从空中直直地坠落。浮岛悬浮在海上数千尺的高空，云雾缭绕。他在云层中坠落，心中惶恐到了极点，却见她以极快的速度冲下来，将他一把抱住，然后便浮在半空中，轻巧地踏在柔软的云雾中。她柔软的金发散落在他身上，澄澈的如同蓝天的眼眸里盛着深沉的笑意，“小伞，你确定自己刚才施展的是悬浮咒，不是坠落咒，不是惊吓咒？”他惊魂未定，只怔怔地看着她，眼眶红着。她低下头，温暖的脸庞贴着他的，轻声安抚，“别怕，你要是落下去，我会接着。”他哽咽着问，“总是这样？”她微笑着，轻声说，“对，总是这样。”他小小的手搂紧她的脖子，锲而不舍地问，“永远？”她微怔，却蓦地笑了，“嗯，永远。记住，我总是会接住你的。”墨染，你是骗子。说过永远的，说过总是会接住我的……如今呢？我若落下去，你……还会接住我吗？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顺着那妖娆的图腾，坠落。啪嗒一声，有水滴打在脸上，苏墨诧异地摸了摸脸。随即抬头看天，这么晴朗，怎么掉雨滴了？视野里却突然现出一抹红色，以极快的速度向地面坠落。苏墨心下一惊，琢磨着是什么人不小心从塔楼上失足落下了，恰好又在自己面前，慌乱间顾不得多想便冲了几步，缓缓伸出双臂。手臂猛地一沉，重量全部集中在双臂上，苏墨咬牙撑住，用力抱住怀中的重物避免自己也摔倒。飞散开来的大红衣摆和簌簌飞扬的紫发迷了双眼，苏墨重新站稳，脚底有些发麻，这才看向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人。琥珀色的狭长眼眸在同一时间看向她，四目相对，心底蓦地被什么狠狠刺痛，难以言说的怀念和忧愁从心底倾泻而出。
第七十七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身体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在冲撞，苏墨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紫发，精巧绝伦的深邃五官，妖娆的眉眼。熟悉，万分熟悉的面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大脑空白一片。苏墨一时间怔住，只呆呆看着怀中容颜绝世的人。
花散里望进那一双墨色的眼眸，深渊般望不到底，却偏偏澄澈宁静，仿佛可以收容世间万物。胸腔里有什么突然疼了起来，仿佛有重物压迫着心肺，让他呼吸困难。
少年轮廓柔和，五官虽不十分精巧却别有一种韵味，细碎的银发散落下来柔软地蹭过白皙的面庞。陌生，如此陌生的容颜，却不知为何深入骨髓般触动着他。
花散里的视线如同丝绸般滑过他的眉眼，挺翘的鼻子，落在少年略显苍白的唇瓣上。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沉寂了百年又重新复苏，终于又一次奏出激狂的曲调。一种莫名的焦躁和狂乱的情绪融入体内奔腾的血液，花散里察觉到心底陡然生出的强烈欲望。
不管这人是谁，他要定了！他要这双墨色的眼眸里永远烙印着他的容颜，他要他苍白的唇瓣沾上他的血液，殷红艳丽……他要揉碎了他，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这种荒唐可怖的想法让他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兴奋，狂乱。却猛然间清醒过来，面前的人分明只是陌生人，分明不是他心爱的那人，为何他竟起了这种疯狂的念头？
他产生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身体仿佛被两种矛盾的情绪撕扯着，一方叫嚣着去侵占，去掠夺，一方警告着他，不要忘了，你爱的是谁，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心头怒火猛然蹿起，没来由地他恨起了呆呆凝视着他，却丝毫不知晓他如今内心矛盾挣扎的少年。在理智来得及回归之前，他已然伸出了手，动作极快，苏墨只看到眼前晃过一道阴影，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啪得一声，苏墨右边的脸微微红肿了起来。一声脆响让早已围过来的人群悉数安静了下来，万分不解。明明是人家救了你，你怎么还要出手打人家小少年呢？
佐伊沉了脸色，紧紧攥住拳头，克制着冲上去将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教训一通的冲动。迪勒一直疏远地在外围看着，此刻瞧见苏墨挨了一巴掌，眸中闪过一抹阴冷。
苏墨在一片寂静中动了，她轻轻将怀中的人放下，让他重新站好。紫发被风扬起，那人的脸终于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容颜妖娆倾世，眼角图腾诡异，竟是炎国的国师大人，花散里！
人群顿时乱了，兴奋的，不可思议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浪潮一般一波波震荡开。
苏墨这时也才猛然想起为何会觉得面前这张脸熟悉，一路行来每一座城镇都有他的雕像，如何不熟悉？只是雕像上他是人身蛇尾，现在却是彻头彻尾的人形，难怪她一时没认出。
记得贝特祭司嘱咐过，进入岚国后去找他，否则她必会后悔……如今在这里遇到了，反倒是这种情形。她是送上门来让他打的吗？
苏墨淡然地抬起手摸摸自己肿起来的右脸，眸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