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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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第2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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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这一片静穆的栎树林,穿过了岁月,依然保持着当年一如既往的风姿。

路到这里一分为二,向北是几微山庄,向南是至简堂。他们转向南,山路越走越高,路左是深深的山谷和逶迤而下的群山,起伏在一片青岚之中。路旁这一处那一处地长着无忧草,已抽出高高的花骨朵来,杂在一片仙人草平展的绿叶中,他看见洗心玉种植的瞿麦,一丛丛密集地生长着。

过了山弯,一片开阔地,只见那三棵巨大的香枫,向上耸峙,遮蔽了天空。象大山一般构筑起一个巨大的绿色穹庐,梳漏着一缕缕阳光。地面都已荒芜,杂草丛生。

这里依然是这么青幽、宁静、深邃。

但至简堂的月洞门没有了,只剩下地面上弯弯的一隅残存,似残月镶嵌在这残破的垒石黄土上。且长满了首乌藤和覆盆子,当年的凌霄已淹没在这些疯长的杂草间。

至简堂并没有剩下什么,连当年火烧的痕迹也不留存,除了那几株厚朴,桂树和后院的榆树,槐树。当然还能看得出当年至简堂的格局,比如谷神堂,比如水井(里面的水依然清泠泠的),比如后门转向田庄的石阶,都还留存着至简堂的气息。如今,这一切都淹没在野草荆棘当中。那么绵连的房舍也只剩下这么小小的一片,总叫人不信,这里怎么容纳得下当年的那一片房舍?

北门晨风首先记起的就是封姨、安女和当年死去的众多生命。他们该是葬在至简堂后庄的那一片菜园里,那还是他请人来安葬的。他和良吉拨开乱草在他记忆中的地方寻找,却没有找着。他甚感奇怪,明明是记得准确的,怎么就不在了。倒是良吉在别一个地方找着了,只是封姨和安女的墓被流逝的岁月冲平伏了,好在还有那一座高大的群葬坟堆,指示着这里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那些野草、藤蔓长得真茂盛。

岁月无情。

这时北门晨风才确实记起来了,这里才是封姨和安女的葬地。他所记忆的地方,确实是不是。他感到有一种梦幻般的奇异,被这不可信任的记忆搅得扑朔迷离,他感到有一丝明亮的淡淡愁绪在天地间弥散。良吉到原水井处(如今那里住着一对老夫妻),那里有一间非常简陋的破草房,向老人家借了些工具和买了些祭物。

北门晨风和良吉夫妇三人忙了一阵子,将杂草除去,重新给封姨和安女的坟培上土,他们焚香点烛。北门晨风静静地伫立在她们的坟前,望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他是在替美丽居来向她们陪罪的。在祭祀中,他想着她们的容貌和言语、欢笑,一切都好象就是昨天。

封姨是那么吝啬,对他们似乎并不友好。安女却是个健康快乐的女孩子,也长得并不漂亮。

在他的心中,却是这么亲切。

他想象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思念她们?把她们当作自己的亲人或故友一般。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痕迹,即使是一阵风,也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只是曾经拂过了他那渺不可寻的岁月,留存在他的生命之中。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留恋,即使是萍水相逢,也刻下了深深地眷恋。

他将一杯薄酒轻轻撒下。

忙完这一切,他开始向四处打量。那顺着菜畦弯弯曲曲转向池塘伸向远去的小路,他知道那边有片枣林。当然也记得,那路还通向一片稻田。他依稀还记得那里有几棵乌桕和枫槭。赤着脚,裹着帕的洗心玉,从那一片稻田中站起来,她一手握着镰,一手擦着脸,对他莞尔一笑。那笑容是那么自然、真挚,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也记得自己割伤了手,洗心玉用她的帕轻轻地按住他的伤口,他感到了她手指的轻柔和她扑面而来的女人气息。他当时只注意看她,洗心玉全然不知,她做起事来,总是那么全神贯注。他看清了她的睫毛,她的鼻梁,她皮肤上的微瘢和她那有些汗毛的小嘴。没想到,洗心玉突然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目光,脸就刹地红了起来。

如今她去了哪里?

“难道这一切她都不记得了?”这样一想,他就有些伤感。总觉得这个世上的人,都不象他对过往的一切怀着深深的眷恋,他们对感情的执着都看得很淡,不在意。这又使他感到人生无常,人间的一切都不会在人心中留下什么刻痕,自己对他们的怀恋也全然没有意义。

他又来到当年的那片稻田,那棵枫树还在,风雨亭却没有了。风雨亭旁的上古师和辛利姨,还有受伤的美丽居,还有田悯、齐云。他特别怀念齐云,齐云永远在他的心中栩栩如生。除了美丽居,她们都不在了。他这里、那里的走了一遍,近中午时才回到至简堂故址。

水井旁的破草房中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妻,山里人淳朴,为他们准备午饭。没想到倒是这山里丰衣足食,他们抓了一只鸡,说什么也不要他们的钱。

吃饭间,才知道他们叫长木老爹和长木婆婆。原是徂徕山人氏,被至简堂那次请官兵来烧了房,后搬到合口村去住。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和他们没关系了。一个儿子病死了,另两个如今在上郡服役。他们住在合口村时,那里三天两头差役来,催租逼债,如狼似虎。两个老人见着官差、官兵就害怕,又偷偷地搬回到徂徕山来,远离开那人烟。

听说他们问起至简堂的事,听到他们说起至简堂的人。二位老人依然还记得当年至简堂毁灭的情景。

“那一天呀,”长木婆婆说起,仿佛当时她就在场。“杀得尸体成山,那火呀,烧起来,烧红了天。连上古师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抓起来了。她通贼,别看慈眉善目的,干出这等事来,任是令我们不信。她们都不是好人,是报应。”

“闭上你的臭嘴,死婆子,你懂个啥?她怎会通贼?她是藏起了俺们齐国的公主。上古师是个好人,要说坏,是封娘,那封娘坏透了。有一次,我们老二在那后山打了一只黄麂,就被她抓了起来,说是打了她们的东西,要送官。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哪。还是上古师闻知后,将我们老二放了,还骂了封姨。上古师是好人,都是被封娘这个奸臣贼子害的。这世道,好人不得好报,奸佞当道,我们可不能昧着良心说她老人家的坏话。”

“还有这事?”北门晨风怎么也没想到至简堂也是这么横行霸道的。

“老爷,天底下的庄园全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良吉当然知道,他说,“可不能全怪他们,黔首百姓全是刁民,你对他们好,他们就无法无天,欺到你头上,踩你,遭践你。只有对他们狠一点,当然,这样,他们又很可怜。没得法子呀,你不能可怜他们,不能心慈手软。老爷可能没当过家?不知道当家的难。老头儿,你说是不是?”

“是不能全怪老爷的,他们什么都明明白白,可我们都不知道。那么多规矩,总是我们不对。”长木老爹难为情地笑笑,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而害臊。

“封姨就那么利害吗?”北门晨风有点不信。

“老爷,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天底下,哪一个管事的,做事的,不遭人骂?除非你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包你一生好名声……”

长木老爹听他们说要在这里住下来,任是不信,两个人住在这里怪寂寞的。如今有了这样一个老爷来作伴,自是喜不自胜,情愿和老伴在老爷庄园里寻一份差事做做。

买田产之事,全由良吉去办。北门晨风就在至简堂故址上盖了一个小小的庄园。有了长木老爹和长木婆婆,良吉和六月夫妇,过起了平静的日子。他将这庄园题为“止水坟居”,自然是表达了他的惨痛心情,却也希望自己能真的静伏下去,整理一下自己这零乱不堪的人生。而山外,我们已经知道,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北门晨风却已置身事外。

五、野孩子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游荡在直道上。一长列的运送粮草的车队,“吱呀吱呀”地从远处缓缓地滚动过来。他抽了抽鼻息,耸了耸肩上的破布包,扯了扯遮不住上体的衣裳。但那破衣裳又垂了下来,妨碍了他的手,他很是咀丧。又将垂下的衣裳拉了拉,开始注意起这缓缓驰来的车队。

他的颜面很脏,只有那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明亮。

象所有流浪的野孩子一样,古怪精灵的他,很有主意。他一蹦三跳地朝车队走去,一边唱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调子:“邪径败良田,谗口乱人言。丹桂华不实,黑巢倾其巅,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却很是得意。

是野外的风塑造了他,他就象风一样野。

“……大老爷们,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象你儿子一样大的孩子吧。”他快活地叫着去接近那些运粮草的役夫,知道这很容易引起他们的同情。但一押解的军卒把他赶开了。他仍不懈怠,又迎向第二辆车。

“去,去!”他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没有人同情这样的野孩子,这样的野孩子很令人讨厌,就象苍蝇一样。

一次又一次的乞讨都失败了,这引起了这孩子的愤怒,于是他朝车队吐口水,并嘲弄地骂开了:

“跑了你的马,翻了你的车,有司拐了你婆娘,给你生个龟儿子……”

“你找死呀!”役夫们并不理睬他。

他又一次窜进车队,缠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役夫乞讨。那老役夫先是不理他,后来被缠不过,叹了一声说:“怪可怜的。”从口袋里摸出几枚半两钱来。

“干什么?”那军卒突然窜过来,“小**,找死呀!”他一把拽住这孩子,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孩子挣扎着,乱扭。那军卒讨厌起来,一手扯下这小孩背上的包。这孩子就来抢,却怎么也够不着,不由得哭了起来,这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算了,算了,”那老役夫讲,“别逗他了。”说着,就塞给那孩子几枚钱,并对那军卒说,“还给他吧,怪可怜见的。”

“给他干什么?”那军卒劈手夺过这几枚钱来,把那包朝远处狠狠地一扔,喝了句,“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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