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卫风木瓜》
精雕玉砌的魏宫里,群臣满在。高殿之上,那身披龙袍的脸,即使他努力高扬起头,也看不真切。
“子建。”低沉的嗓音一如往昔,只是少了那丝疼爱,只余下了不见其里的阴厉:“若你能七步成诗,朕就赦免你的罪。”
朕……
听到这高高在上的称呼,曹植不由得一怔,跪在冰凉殿地上的身体开始不可察觉的颤抖。
是呀,二哥已经是这天下的主人了,是让他永远只能卑微仰视的君王。
曾经的时光,怕只有他自己还傻傻的想着,念着。
永远刻骨难忘。
那是个沐雨的清晨,稀淋得雨滴砸落了昨夜刚绽放的花瓣。此时,一身着锦袍的少年抱着酒坛探头进来,在院子中看到了期盼的那人,兴奋地踩着满地落英跑了过去。
“二哥!”
刚练完剑的少年擦擦汗,见那扑过来的弟弟,连忙放下剑,伸手接住了他,宠溺的理着他的头发笑道: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今日,可是有事?”
“我刚得了一坛好酒,这不就马上过来与二哥共饮!”曹植眼瞳亮晶晶的像献宝一样将酒坛放到了曹丕面前的石桌上,打开,香气宜人的酒味弥漫了整个庭院。
斟一盏酒,清凉的酒液在银杯中泛着晶亮。曹丕端起曹植递来的酒杯,抿了一口。
“嗯!果然是好酒!”
听到曹丕的赞叹,曹植眼中的光亮更甚:“那当然,若非好酒,我怎么会这般急切的先给二哥呢。”
复又饮一杯,曹丕连连赞叹。一时觥筹交错,酒酣畅快。
“对了子建,你给为兄带来了如此好酒,为兄也要送你件好东西。”说着,曹丕拍拍手,就见一个侍女端着一个玉盘上来,其中颗颗相连的小果犹如上好的珍珠般荧荧发亮。曹丕从盘中拿起一颗,剥掉皮放到曹植口中。顿时,甜甜的汁液流淌进了喉中,真是说不出的美味。
“这是为兄从西域遣人送来的,唤作‘葡萄’,好吃么?”
曹植不说话,只是兴冲冲的又伸手去抓葡萄。那急切的样子让曹丕不由哈哈大笑。
“这葡萄结连并蒂,颗颗相连,正如我们兄弟一般,定要好好团结呀。”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
是当大哥的尸体从宛城运回来,望着那千疮百孔的伤二哥一手护着他,一手紧紧握住了利剑时么?
是那日在府中他撞见嫂嫂,不禁发出那丝赞美之时么?
是冲弟不明状况得病,不久就去世之时么?
是在铜雀台建成之日,父亲对二哥的诗不理不睬,却对他的诗大加赞赏之时么?
二哥呀,难道你不明白么?
植儿的心太小太小,而这天下太大太大。
在植儿心中,想见的只有有朝一日,
得见二哥你君临天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二哥,若这便是你所希望的,我便从了你之所愿。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曹植理了理锦服上的灰尘,站起身,低声说道: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那日许昌夜色,他教他执剑而舞,空中落英缤纷,繁华尽了天地。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那日秋收瓜熟,他与他一同去收那费了好大力才种成的葡萄,结果踩着玉椅一个不稳,两人摔在地上,愣了相视几秒而后哈哈大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葬了的岁月苍茫,终是抵不过这锦绣江山。
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少年已逐渐苍老。他依旧过着纵酒高歌,醉生梦死的生活,只为了告诉高位上的那人,不足以为惧。
他也时常用重金托人从西域带回来葡萄籽,可反复种了许多次也不曾发过芽。于是他只能吃那千里送来已成熟的葡萄。
很酸,很酸。
可他还是硬逼着自己将那酸味全咽进肚中,待泪流满面之时,才恍然间意识到那甜味并不是因为葡萄,而是因为那是二哥喂给他的。
再后来,他接到他驾崩的消息,手一抖,玉壶落地,终是砸碎了他送他的最后一件器物。
他不断的谪遣,流离失所;他不断的吟诗,字字椎骨;他不断地饮酒,杯杯成醉。
而后,终是在一个冷夜,他再也撑不起身体,只能任凭那黑暗扑面而来。
后人记,曹植受曹丕所妒,终身流离,最后死于陈,谥为思。
陈思,沉思。
无人知道他在沉思着什么,但若是他府中的侍女还在,或许会告诉你那夜葡萄蔓的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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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玉砌的魏宫里,群臣满在。高殿之下,那跪地俯身的人,即使他费力眯起双眸,也看不真切。
“子建。”他听到他的声音在自身强压下变得低沉而阴厉:“若你能七步作诗,朕便赦免你的罪。”
他想应该没有人注意到,说“朕”时他的声音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终归,他还是无法完全伪装成,如外人所见的那般阴狠。
看着子建那颤抖中缓慢抬起的充满痛苦的脸,他一瞬间,差点就冲上前如昔日般将他扶起,而后轻声喊着他“子建”
他会告诉他,他怎么会忘了那昔日流光,他怎么会忘了那香醇美酒,他怎么会忘了那在紫色汁液浸湿下,少年璀璨的笑脸。
可他什么都没说,仍旧高昂起头,隔着垂帘轻蔑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因为一切都变了。
从那日大哥的尸体被运回来时,他一面护住子建,一面在心中狠下了“要结束这乱世”的誓言。
从那日在他府中子建见到宓儿,无意的一声赞美被下人听去之时。
从那日冲弟病重,就连父亲也以为是他下的毒之时。
从那日铜雀台宴,子建一首自己无心却被群臣听出让父亲代汉称帝之时。
子建呀,为兄怎会不明白?
你的心太小太小,只能放下一壶酒,一首诗和漫天的落英。
可是子建,你不明白,父亲穷尽一生坚持的霸道不能没有人继承;那杀害冲弟的罪责不能无人背负;那鸠毒般的人言,不能无人去击退。
子建,你可知,自古最难是君王。即使为兄无心,却仍会有成群不怀好意之人打着为为兄的旗号加害于你,而如此单纯的你,又怎能受得了那暗箭百万?!
冲弟去了,父亲去了,为兄守着那空空的藤蔓,相见的只是有朝一日,
得见子建你安乐此生。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投我以琼瑶,我又该报之何,感君之意?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唯有送你那帝王家外的山高海阔,纵酒高歌。
唯有毁了你心中那个兄长,今生今世,永不复见。
永别了,子建。
我最后的亲人。
☆、终局将近
建安七年夏季,袁绍病逝。二子袁尚袁谭因继承袁绍官职与爵位之事兵戎相见。曹操为欲平定四州,出兵讨伐二子。此时,戏志才从西凉传来消息,马腾愿归附于许都,并派遣马超、庞德随曹操军助力。建安八年,曹操攻黎阳大败袁谭袁尚,将二人追击到邺。后从郭嘉计减缓进攻,任二子自相残杀两败俱伤之际才继续讨伐,击败袁尚使其不得不投奔袁绍二子袁熙。建安十年,袁熙部下焦触、张南叛变,袁熙袁尚逃往乌桓。曹操兴兵进攻南皮,斩袁谭之首,继而平定北方四州。
历史的齿轮,有些改变,有些出人意料,却仍是大体顺着固定的剧本滚滚而前进,谁都无法阻止。
建安十二年的春季来得荒凉,府中的海棠还未开便已被吹败,凋残的花瓣随风扬起,卷了个璇便被身不由己的吹向了远方。我坐于屋内,倚着软榻目过轩窓看着这一片萧瑟之景。近几年,我的病总归是因为药物而愈发糟糕,自从建安八年随军讨伐二子之后,便是一病不起,没等自己抗议就被曹操直接强令送回了许都,而后便一直在这许都养着,喝着那明知道被人下了毒物的药汁。每过半年,元化会回来一次,给我号过脉后就直摇头,笑容笑的比他逼我喝的那些药还要苦涩,让我只能一口一个“浮生如斯,时也命也”安慰他,结果被他不知道感恩的一下敲过来,在药里加的黄连也愈发的多,喝的我阵阵咋舌。
而今年,怕是见不到他了。
扶着榻边撑起身,我随手从一旁拿过外披的青衫,一步一顿的走到书桌旁。上面,一叠叠厚厚的纸张便是这些年从这许都查出来的细作,从高官到平民,比比皆是,触目惊心。然而,最后的那批埋得最深的人,却仍是毫无头绪。
“咳咳……”以袖擦拭了下嘴角咳出的血迹,我摸索了几下桌子找到多年不曾碰过的暗格,那里面,精致的小玉瓶安稳的躺着,自从在彭城那里从元化手中接过这个玉瓶时,我便一直小心翼翼保管,而现在,也是到用上的时候了。
一阵疾风由轩窓刮入,刺骨的寒冷感随即席卷于全身,本应是万物复苏之季,奈何天公从未做过美,便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裹紧了些青衫,起身推门而出。
若是身处那水乡温润南国,是否这寒冷便能褪去一二呢?
走过三条街,顺着这条这些年不知因议事也好,讨酒也好各种理由踏了无数遍的道路,便进了那朱红府门。世事境迁,这府中的一切却并未改变分毫,那与人对酌赏月的石桌也好,比起自己家那早凋的总是能花开入深秋如火如荼的海棠花海也好,都是昔日模样。人事如何,天下如何,都与这府中的宁静毫无关联。
“郭祭酒!”还未步入议事厅,张辽便发现了我。他这一声在原本安静非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