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坐上钢琴,下意识地双手摆上键盘,下意识地开始演奏。
这是他第一次恍惚地演奏,茫然地按下第一个音,一切和以往都不一样。
没有理智的《暴风雨》,真正狂乱的暴风雨,暴戾的风混着狂躁的雨,像台风来时的可怕。任何的遮挡都没了作用,只能任由风吹雨打。
这已经超过了原曲的本意,更像是他自己的心声,有什么正折磨着他,成了令他毫无办法的暴风雨。
曲还是一样的曲,但听起来却完全不一样。恐惧感,绝望感,他用音符制造的无望漩涡正试图卷进在场所有的人!
“叮!”“叮!”“叮!”
铃声想要制止这样的疯狂,但却无力地被旋律吸入混作一团。
急急连奏中,他的视野一片黑暗,他根本听不到自己弹奏的奏鸣曲,他听到的只有心一跳一跳往复声,忽急忽慢,忽重忽弱。
一跳、一跳、又一跳。
一跳、一跳、又一跳……记忆开始溢漏般出现,杂乱的时间闪接的片段,一道闪电扯开黑暗的幕帘,裂缝深处有什么正向他走来。
起初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渐渐出现了轮廓,随着接近,一步一步幻化出他日思夜想的妈妈。
是他最后记得的妈妈。
他离家很早,曾经托人偷拍照片想要获悉亲人的情况,可那些照片从没到过他手上,想尽办法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张,是只有妹妹的一张。
妈妈站在他的面前,温柔地凝视他,她的面容再未变老。
他想起自己离家的时候,半夜起床收拾包袱被妈妈发现,妈妈睁着眼,不知从何时就看起。他看向她时,她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他被那忧伤的目光定得动弹不得,刚想跪地求饶,妈妈却缓缓地闭上眼,露出心酸的笑,滴落明白的泪。
那夜的月光太亮,亮到每一寸的忧伤都暴露无遗。
他犹豫了很久,纠结到晨曦微现,那是他觉得最长的时间,精确地感受到暂停的永恒,可以感到时间慢慢地拂过皮肤,拂过一毫米,一厘米,然后吞噬了自己。
最后的最后,在妹妹疑似醒来的哼唧声下,夺路而逃。
年少时不甘忍受贫困对梦想的剥夺,不想有一个委屈的人生。
可如今却被说中了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妈妈,我错了。
眼前的妈妈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温柔地凝视着他。
妈妈,我真的不知道你会、会会……。
妈妈还是温柔地凝视他,依旧不语。
妈妈,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也爱钢琴……
妈妈点点头,总是那么温柔。
妈妈……
妈妈……
不,不能再妄想妈妈的原谅,这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早已经……早已经……死了。
如今,他依旧姓陆。带着曾经最恨的字,背负着不孝的罪。
手指滑过琴键,最后一个音落,凌完成了他的《暴风雨奏鸣曲》。
威尔摸摸下巴,率先亮出一个10分。
其他评委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分别打出:
3分,5分,4分,5分。
一位评委接过话筒说:“过分解读,严重违背原谱本意,情绪传达很乱,充满破坏性。”
其他三位点点头,似乎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恩,连续两次,威尔先生与四位评委的看法都截然不同,在您看来,陆凌的演奏为什么会是满分呢?”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威尔。
“这是最不可理喻的暴风雨,没有区别的肆虐,夹杂着痛苦的自我毁灭。绝望、悲怆、厌恶挣扎中里却还有一线转晴的希望,他不是在听暴风雨,他就是暴风雨的一部分,和他以往的演奏手法不一样,不是理性地传达每个精准的音符,而是被感性冲毁,他颠覆了古典理性的经典,撕碎了自己,超过他极限的自毁演奏,带来了绝妙的听觉盛宴。”
旁边的评委“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解说很无语。
威尔看了那评委一眼,也冷哼了一声:
“至于为什么这些家伙和我的看法不一样,是因为这群废物也只能明白那点程度的音乐。原谱是什么本意,音乐要问什么本意?如果情绪要分得丝丝不乱,那不是人,是脑损伤残障。”
被侮辱的四位评委愤怒了,他们也是音乐界鼎鼎有名的权威,怎会容忍别人对自己音乐素养的怀疑与讽刺。
其中一位评委忍不住反击威尔:“风华难留啊,住了那么久的精神病院,喜欢起神经病的风格,恐怕早不知道音乐是什么。”
威尔狞笑了,他狠狠地戳了戳那位评委的肩膀:“你知道吗?,你连给音乐舔\脚都不够。我不幸地听过你出的那好几张肖邦,什么肖邦,硬邦邦才对。年纪大了,也该有一点自知之明,别出碟片了,好好的空白碟片都被你糟蹋了。”
“你太嚣张了!
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的样子,几乎要揍威尔。
“嚣张的是你,不是攀过一座山就叫登峰造极,只比普通人高一点的山,不值得沾沾自喜。”
威尔没有收敛的想法。
主持人忙插入,开了一个玩笑缓和气氛:“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对艺术的理解难免见解不同,怀特先生,您该不会场场都让观众大跌眼镜吧。”
威尔扬起眉角:“我也不想这样。”
这种不赏脸不下台阶的人,谁都没法。主持人只得干笑几声,生硬过场:“有请下一位Bennett 班奈特大师。”
作者有话要说:我文里提过的曲子都是我很喜欢的,《暴风雨奏鸣曲》肯普夫或者巴伦勃伊姆的版本都很赞。之前的《钟》个人最喜欢李云迪版。
☆、Chapter35 命
整颗心被淋透,她终于熬过了第二首《暴风雨》。凌自我拷问的同时,也在拷问她。
自那天被蓁揭开了一口的暗角,心就坐立不安起来。
有的人生有不可揭露的秘密。
有的人生有不能放弃的信仰。
人心里最底层的防御下,往往藏着不可逆转的生存意义。
层层遮盖,想要藏起来的心之声,绝不会有可以曝光的积极意义。
可偏偏他还撕扯着要问出一个所以然,很头疼。
他的音乐说着他的恨,他的悔,他的坦诚。
耳朵受了好几场音乐会的历练,笙多多少少有了一点音乐的感性,也由于这不幸的感性,听出了不想听的东西。
小遥一如既往地睡着了,笙将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上,准备出去寻找蓁。
我是保镖。
她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
一个管雇主心情的保镖,有点越界的不妥,可也能用职责蒙混。
先去了后台,没有人,甚至连她担心会碰见的凌也不在。
“叶笙小姐,可以谈谈吗?”
里面只有那位头发露白的老管家,刻意的一个人,笙了然。
立马掉头就走。
“救救少爷吧,他整个人几乎崩溃了。”
笙停住,手扶着门框,头却并没有回:“我救他?怎么救,擅自离开的是他,随便回来的也是他,他要知道真相,我让他知道了。他是被冤枉的、委屈的孝子行头,他还要什么。”
“他在世上也就你一个亲人了,请不要丢下他。”
“他姓陆,我姓叶,他的万贯家财,我高攀不起。”
“叶笙小姐,你明明知道你哥哥的难处,你为什么不体谅他。”
“他独自颓废在那里,不就是知道我不会体谅他。”
白管家觉得笙完全不可理喻:“叶笙小姐,你怎么可以对亲哥哥这么残忍。”
笙苦笑:“固执地要和好如初就不残忍吗?你们是在拿人的感情开玩笑,血浓于水,这四个字包容得了多少。”
“可世上最能包容的,不就是血浓如水的亲情。”
“我因为血浓如水的亲情恨着他,我又要因为血浓如水的亲情原谅他,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叶笙小姐,最有资格责怪凌的是你的母亲,不是你。”
“……够了,不要再提妈妈,别用妈妈压我。”
“叶笙小姐,你这样抱着恨,会毁了你一辈子的生活。为什么要这样活啊。”
是啊,为什么啊,这不就是我的秘密吗。
“抱歉,我真的解不开这个结。”
因为不这样就活不了,因为这是已经毁了的人生。
…
从没想过,对钢琴也会有力不从心的一天。
“旁边的这些木头耳朵,也能听出最少0。1的问题,秦蓁,你是不是该反省了。”
是该反省了,即便在外人看来,只是零点几的问题。
到底世界还是对自己很纵容,噩梦中的全0分,实际也只有一个。
可就算没有一个0分,她也会对自己的表演打0分。
即便听到了全世界的欢呼,你也不能骄傲,评价标尺在自己的心中,不在别人那里。
老师告诫她的话,她一直谨记在心。
刚刚凌演奏的《暴风雨》响彻整个音乐厅,从未用过的癫狂奏法,配比以往更充沛的感情,高下立见。
看吧,这一关还没熬完就有了成效,顺利度过,真的会成龙吧。
困境困不住想要挣脱的心,上下求索必然能够找到答案。
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发出混有杂音的沙沙声。
“你在哪里?我在后台没有找到你。”
蓁下场后没在后台呆,撞见一间休息室就进去了。
“我也不知道呢,说不定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想让她找到自己,不想这么快地左右为难。
“蓁……别开玩笑。”
“干嘛要叫我的名,这是犯规好吧。”
“还不是你拗着要我叫……你到底在哪?秦蓁。”
唉,太听话的属性可爱又可憎。
“你等等,我去看看……恩,是5号员工休息室。”蓁走出来,望着休息室的牌子说。
“我就来。”笙将对讲机收起来。
就来。蓁笑笑,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她来了也没用,是吧,秦蓁。”
蓁被这突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