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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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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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热气从房间里透出来,仿佛在这种季节还生着火炉似的——这火炉被半开半掩的房门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马弟雅思看不见。

  穿堂的尽头有一只空垃圾箱,再过去有两把扫帚靠墙放着。他走下楼梯,在楼梯口打定主意,不要从那条狭窄的走廊走过去,因为那条走廊是直接通到码头上去的。他终于回到咖啡店的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很快就使自己安下了心:这些水手是不会买手表的,店主人也不会买,那个样子战战兢兢、实际上也许根本既不战战兢兢、也不笨拙、也不听话的姑娘,也不会买。他推开那扇玻璃门,又回到高低不平的、裂开的铺石道上,面对着满港闪着亮光的水。

  现在天气更暖和了。他开始觉得他的那件有羊毛村里的短袄技在身上很沉重。在四月里,今天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可是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不能再拖拖拉拉地在这里晒太阳了。刚才他一边想心事,一边走近码头边沿,面临那一片布满蟹壳和破碎蟹螫的污泥,现在他转过身来,背对码头边沿,回到那一排房屋的正面,去试试他的没有把握的买卖。

  红色的橱窗玻璃*他机械地旋转门上的把柄,走进了隔壁一家店里;店屋的天花板很低,比邻近的店更阴暗些。一个女顾客俯伏在柜台上,正在复核对面女店主在一张长方形小纸片上结算的、长长的一大批账。他没有说什么,怕打乱了她们的算账。女店主低声念着数字,一边用铅笔尖指着一笔笔账目;她停了一停,对刚进来的马弟雅思微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等一等。她马上又埋头继续算账。她算得那么快,叫马弟雅思弄不懂那位女顾客怎么跟得上。不过,她大概老是算错账的,因为她总是反复算着同样的数字,而且仿佛永远算不完似的。最后她大声地说了一声:“四十七”,然后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

  “五片女顾客提出异议。

  她们俩把那长长的一行作弄人的数字重新核对一遍,算一笔两人同时高声念一遍,可是速度却更加快得叫人眼花缭乱:“二加一等于三,加三,六,加四,十”店屋四处都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堆在架子上,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甚至玻璃橱窗后面也放了一些架子,玻璃橱窗的面积本来不大,这一来就使得店里更加阴暗得多了。地上也堆放着许多篮子和箱子。占据着屋子里其余空间的是那两个连成L形的大柜台,已经被堆积在柜台面上的各种各样物品遮没了,只留下半公尺见方的一块地方,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块写满了数字的长方形白纸,两个妇女一边一个俯伏在这张白纸上。

  各种互不相干的物品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有糖果,巧克力糖,一瓶瓶的果酱。有木制玩具,罐头食物。地上放着满满一篮鸡蛋;旁边一只浅底篮子里闪耀着一条孤零零的鱼,那鱼的形状像一只纺锤,长度像一柄匕首,全身僵直,蓝颜色,有一条条波状的花纹。可是也有钢笔和书,木屐,软底鞋,甚至零头衣料。另外还有许多别的、完全各不相涉的东西,使得马弟雅思后悔在进来时没有看一看这家铺子挂的是什么招牌。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和真人同样高度的人体模型,是一个断了四肢的年轻妇女的上身——胳膊恰好在肩膀下面断掉,大腿在离躯干二十公分处断掉;她的头朝前而稍侧,借以产生“美感”;她的一边腰肢比另一边更突出一点,这就是所谓“自然”姿态。整个模型的各部分很匀称,可是从断掉的肢体来估计,似乎比正常的人体小一点。她的背转向外边,脸靠着一个堆满了丝带的架子。她身上只戴着奶罩,系着一种城里流行的紧身吊袜带。

  “四十五!”女店主用得意的口吻大声说。“您对了。”于是她向第二行数字进攻。

  她的背上横绍着一条细细的丝带,肩膀上平滑的金黄|色皮肤,映着这丝带发着亮光。在后脖下端的脆弱的皮肤上,可以看出微微隆起的脊椎骨的尖端。

  “好了!”女店主喊起来,“我们终于算对了。”

  马弟雅思的视线扫过一排酒瓶,又扫过一排各种颜色的大口瓶,这样兜了半个圆圈以后,视线停落在女店主的脸上。女顾客已经直起身子,两只眼睛在眼镜后面牢牢地察看着他。被人家出其不意地这样来一下,他记不起应该说些什么来应付这种特殊情况。

  他只能求助于动作:他把小箱子放在柜台上那半公尺宽阔的空地方,扭开了小箱子的扣子。他迅速地拿起那本黑色的备忘录,放进翻开的箱盖里面。他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揭开第一组手表——最“名贵”的那种——的护表纸。

  “对不起,请您等一等。’法店主带着十分亲切的微笑对他说。她向货架子转过身来,怄下身子,搬开了那堆放在最下面一格几个抽屉前面的东西,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用一种得意非凡的神气拿出一组嵌在硬纸板上的十只手表,和马弟雅思给她看的那些手表一模一样。这一次的情况毫无疑问是意料不到的,马弟雅思更加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把手表放回箱子里,把备忘录重新放在上面。在盖上箱盖以前,他还来得及望一眼印在箱盖里层上的颜色鲜艳的玩具娃娃。

  “我要买四分之一磅糖果。”他说。

  “好。您要哪一种?”她背出了一连串的香味和价钱。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指了指一只阔口瓶,里面糖果包装纸的颜色最鲜明。

  她从阔口瓶里称了二十五公分糖果,装在玻璃纸袋里递给他;他把糖果放过右边口袋,和那股精细的麻绳放在一起。然后他付了钱,走了出来。

  他在商店里逗留的时间太久了。走进商店是很便利的——因为八路上直接就能走进去,像走进乡下人的住宅一样——可是每一次进去总是因为店里有顾客而要等待很长时间,最后却只是一场失望。

  幸而紧接着这一家商店的,是一连好几间住宅。他决定不上商店的二楼就到隔壁去,因为他猜想二楼是这位糖果店女主人的住所。

  从昏暗的走廊走向紧闭着的门,从狭窄的楼梯走向一次次的失败,他又迷失在他想象中的幽灵中间了。在一个肮脏的楼梯口上,他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一扇没有把柄的门上敲了一下,门自动地开了门开了,一个满带着猜疑的脸出现在门缝里——门缝的宽度刚好让他看得出铺在地上的黑白瓷砖地上的方块石板是一样的灰色;他走过去的那间房间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那张凌乱的床,从床上一直拖到地上的红色被单既没有红色的被单,也没有凌乱的床;既没有羊皮地毯,也没有床头小桌和床头灯;既没有一盒蓝色的香烟,也没有印花的糊壁纸,更没有挂在墙上的图画。人家带他过去的那间房间是一所厨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厨房中间的那张椭圆形大桌子上。然后就是桌子上铺着的漆布,漆布上的花样,打开包铜扣子的卡搭声,等等

  从最后一家店里走出来——这家店里那么黑暗,以致他什么也没看清楚,也许什么也没听清楚——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码头的尽头;那条很长的防波堤从这里开始,它和码头几乎是垂直的,堤上有一簇平行线仿佛以信号台为集中点一直伸展出去。两块横的平面被太阳照耀着,间隔着两块阴暗的垂直平面。

  市镇的尽头也在这里。马弟雅思当然没有卖掉一只手表,即使再到码头背后那三四条胡同里走一遭,情况也不会两样。他勉强聊以自蔚地想道,这种货色其实只适宜于农村;在镇上,即使镇很小,也需要另一种质量的手表。防波堤的堤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他正要向堤道走去,突然看见防波堤的围墙上面有一个门洞子,表明这里是码头的尽头,然后围墙继续向右边伸延到一垛半坍的古墙那里去,这垛古墙显然是旧时王城的遗迹。

  过了这垛墙,马上或者几乎马上就展现出一片起伏不大的石头海岸——这海岸是大片的灰色石子,坡度不大,逐步落到水边,一点也看不见沙滩,即使在落潮时也看不见。

  马弟雅思走下那几步通到平坦岩石那边去的花岗岩石级。他从左边望过去,可以看见防波堤的外堤,堤身笔直,被太阳照耀着,堤上的围墙和下面的堤身连成一片,看不出接缝的痕迹;在防波堤上只有这片平面是这样的。只要石级相当好走,他继续向着海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不久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不敢跳过岩石上的一个裂口,这裂口其实并不大,只不过他脚上穿着厚皮鞋,身上穿着短袄,手里还拿着那个贵重的小箱子,使他觉得行走不便,所以不敢跳过去。

  于是他在岩石上坐下来,面对着太阳,把小箱子靠着身边放好,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尽管这儿的风比较大,他仍然把短袄的腰带松开,解掉所有的纽子,把左右衣襟分开拉向后边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到上衣的左边暗袋里摸了摸他的皮夹子。水面猛烈地反射着阳光,逼使他把大半边眼皮都闭起来。他想起了轮船上的那个小姑娘。她睁大着眼睛,昂起头——两只手收拢到背后。她的神气仿佛被绑在铁柱子上。他又把手伸进上衣的暗袋里,拿出皮夹子,检查一下昨天他从当地一份日报《西方灯塔》上面剪下来的那段新闻是否还在那里。其实这份剪报没有什么理由会丢失。马弟雅思把皮夹子又放进原来的衣袋里。

  一个小浪头冲向斜坡脚下的那几块岩石,打湿了一块石头的、刚才还是干燥的部分。潮涨了。一只海鸥,第二只海鸥,然后第三只海鸥,一只跟着一只,顶着风慢慢地滑翔——动也不动。他又看见了钉在防波堤堤壁上的那两只铁环,登陆斜桥凹角里的水有节奏地一涨一落,使两只铁环时而淹没,时而显露。最后一只海鸥突然离开它的飞行路线,像块石头似的跌下来,冲破水面,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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