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这样想的。”三秀说完,转向一边不明就里的女孩儿,灿然一笑,“瓶娘,你可愿意到我们介褔班来?也就是添双筷子。”
大师兄也在一旁帮腔:“师妹她一个人一间屋,我们正嫌她占地太大呢。你来了,正好和她一起住。”
瓶娘虽然还是懵懵懂懂的,但听见“一起住”三字,便知道自己有了着落,竟然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好在三秀眼疾手快,抱住了她的腰:“好端端的跪甚么,往后就是姐妹了。一起走罢。”瓶娘羞涩地歪在她肩头,允了下来。
大师兄正喜不自胜,忽地想起什么,回头看看日影,道:“不早了,我真得走了。对了师妹,班主交待,若遇见你,叫你赶紧回去看新曲儿。程笑卿新写了几支曲儿,现在人应该还没走。”
三秀点头,怀里还倚着瓶娘:“我也正准备让他给瓶娘看看伤。那贼老奴!竟用石头打小姑娘的头。”说着,手就轻轻覆在了瓶娘的伤处。
瓶娘这些年来第一次在大街上行走,两眼里都是惊喜与好奇。揭开馄饨锅盖冒出的腾腾白气,等着打羊羔酒的人们排起的长龙,蒙古女人头顶高高的姑姑帽(注1),铁匠铺里正淬火的通红马掌。她从来没见过这些。先前那男人无论带她到什么地方,都是用布袋蒙住她,到了目的地才放她出来。她只能在黑暗里听见馄饨摊的喧闹,铁锤的铿锵,女人嘴里叽里咕噜的蒙语和醉汉颠倒糊涂的骂街。瓶娘不知不觉就慢了脚步,又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三秀几次拖了她的衣袖,提醒她快走。后来索性就扶她上马,任着瓶娘一路指点着两边的情景问这问那。
即将过桥,三秀扶了瓶娘下马。瓶娘但见河岸边的楼房与别处不同,多是漆得红红绿绿,窗户也分外精致,似乎还带着一股异香,里面琴歌声竟顺着河风吹到了对岸。还有一两个靓妆丽服的女子一直坐在窗口,或是对镜贴着花钿,或是随手理着琵琶,也有几个姿容一般的,不住地向河这岸挥着绢子。
“她们真漂亮。”瓶娘不禁扯了扯三秀的袖子,向那楼上一指,“这该不会是到了皇宫了罢?”
瓶娘艳羡的声音让边上几个路人听见了。一个浪子便接腔道:“那是,皇宫里乐子多了,你要不要也去陪皇帝几晚?”
三秀听见了,心中顿生火气,可自己现在已经卸了小王爷的行头,奈他不得,就猛回头向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又向瓶娘低声道:“这是花街柳巷,咱们离这儿远点。再前面就是介褔班所在的院子了。”
瓶娘听见三秀的语调有些不快,脸色也有些阴沉,便困惑地回头又看了那浪子一眼,急急地被三秀拖过了桥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姑姑帽:又名故姑帽,固姑帽。蒙古贵族妇女所戴冠名。宋朝彭大雅《黑鞑事略》:“其冠,被发而椎髻,冬帽而夏笠,妇顶故姑。” 徐霆疏证:“故姑之制,用画木为骨,包以红绢金帛。顶之上,用四五尺长柳枝,或银打成枝,包以青毡,其向上人,则用我朝翠花或五采帛饰之,令其飞动;以下人,则用野鸡毛。”
☆、第 3 章
介褔班是刚有十几年历史的杂剧班子。但一说起介褔班就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大都里赫赫有名的是庆荣班,班里一个当家名角叫林庆福,演的末角人皆谓天下无双。
当时有一个富商,姓贾。贾家有个娇养女儿,正当二八妙龄,最爱林庆福的戏,兼爱他的人品,演完一折便上后台见他。一来二去,两人就暗生了风月情愫。
商人家里只认得利字当头,自不会把女儿嫁与戏子。只是没想到女儿竟自己笼了几笼珠宝首饰,连夜私奔到林庆福家。林庆福之前与那女儿一直清清白白,但见她如此一往情深,便向班主告了罪,央求班主做媒,娶了那商人女儿,自此离开庆荣班,往沧州谋营生去了。
三年后,林庆福在沧州攒下了一笔小钱,带着妻女回到大都。为谋生,也为着一颗爱戏的心,单枪匹马建起了介褔班,成了如今的班主。他女儿便是林三秀。三秀天生伶俐,那性子竟与他父母一般,不慕富贵,一味要强。只是三秀褔薄,才长到四岁,母亲便染疾下世。
林庆福钟爱发妻,并不再娶,而是独自抚养三秀。三秀才五岁,就跟着父亲学起戏来。她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戏痴,现如今已经是介褔班的看家小旦了。这介褔班是个小班,碰上用不着旦角的戏,她便改头换面反串起生末角色,也是有模有样。
只是这大元朝杂剧太盛,都城里杂剧班子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个,介褔班没有什么名门大族依恃,只算是小有名气。虽说整个介褔班要养活的不过十口人,生活也并不阔绰。为了出一台新戏,常常要全班人马克勤克俭大半年,才能凑够添行头的钱。
介褔班的落脚处是城南一个平凡小院,并不临街。院前面是一家临街瓦子,镇日热闹哄哄的,便是平日介褔班演出的所在。三秀领着瓶娘进了小院,换了装束,见过了班主林庆福与众师兄,这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三秀记挂瓶娘的伤,问程笑卿何在,班里人说他等不及,早就独自风流快活去了。于是三秀就姑且给瓶娘涂了点常见伤药了事。
介褔班平时的伙食也简单。三秀递了一个胡饼给瓶娘,瓶娘就狼吞虎咽吃了。
“这孩子看来受了不少苦。三秀,好生待她呀。”林庆福交代了这句便起身教戏去了,留下三秀桌边坐着看瓶娘吃饭。
三秀看着瓶娘这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把白天所见一切事都忘了。吃完胡饼,瓶娘沾了一脸的芝麻。三秀看着好笑,便叫她不要动,伸手亲自帮她拈了下来。而就是这时候,瓶娘忽然紧紧攥住了三秀的手。
三秀不知道瓶娘要做什么,正疑惑,却看见瓶娘把脸凑近了她的指尖,竟然伸出舌尖,舔将起来,将那几粒芝麻也舔了个干净。
三秀心里一酸。她把瓶娘揽在怀里。
瓶娘懵懵懂懂,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三秀,为什么突然抱我?”
“瓶娘,”三秀低声道,“你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
将入夜,三秀还没卸妆,就早早收拾了屋子。房里还有一床被,本来是冬天用来压在秋被上御寒的,现在正好给瓶娘用。枕头也有一只新的,上次陶瓷店的老爷赏下的,一直没人用,也是正好。只是床要挤一挤了。三秀安置好了瓶娘的寝具,正欲出门叫那看大师兄练戏法的瓶娘来,瓶娘却已经自己乖乖抱着她那青花瓷瓶找三秀来了。
瓶娘看见三秀,先是愣了一阵,随后眼前一亮:“三秀,原来是三秀!——你这样真好看。”
三秀笑着叫瓶娘等自己一等,自己就要拿盆到井边打水洗脸去。瓶娘也捧着瓶跟了来。
“比白天看的那些女人都好看。”
三秀刚掬了一捧水,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指的是那些勾栏里的女子,便把水放回了盆里。
“其实呢,瓶娘,我……和她们也没什么区别。”
三秀声音里满是苦涩。
瓶娘不明白:“三秀,你比她们漂亮呀。怎么是没区别呢?”
三秀叹了一声,没答,只是低头洗了脸上的妆,又回了屋子。瓶娘一声不响地跟着她。
三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月亮很大,房顶不知何时缺了一块瓦,正好把月光漏在了床头。现在她边上多了一个人,她有些不习惯。然而瓶娘是在瓶中拘束惯了的,很乖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肩头露在外面,一点也不怕着凉似的。三秀便坐起来帮她掖被角,忽然就借着月光,看见了瓶娘肩上的斑痕,眉心就锁了起来。
适才更衣的时候,她就无心瞥见瓶娘身上有着不少的旧伤。这女孩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才把自己真真切切地塞进那窄小的瓶口,供人展览。瓶娘这样的艺人,地位比自己这些演杂剧的戏子还要轻贱,吃的苦多得多,赚的却更少。
想到这儿,三秀心里就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自己大约是做了一件好事。
三秀看着漏下的月光,幽幽叹了口气。这时候她注意到瓶娘的睫毛微微颤着——她也还没睡着。三秀轻问:“不困么?”
瓶娘嗯了一声。依旧非常乖巧。过了一回儿,又说:“不习惯。”
三秀笑了,一只手不知不觉就伸了过去,抚起瓶娘的头顶。头发又细又软。三秀忽然心中流过一股熟悉的温情。心想自己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或许也曾这么抚着失眠的自己。三秀苦笑道:“那等练着的这本戏火了,就给你再做一张床,好不好?”
月光里,瓶娘忽然睁开了眼睛。“不是的,”瓶娘说,“我总是睡在那里面。”
三秀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大瓶,心里一惊。
“要么就是在地下……瓶娘不习惯睡床。三秀,”瓶娘抬眼望着三秀——她每次说三秀名字都非常郑重,还总要看着三秀的眼睛——“戏,是什么?”
三秀一时语塞。虽说她很早就开始学戏,但就因为太熟悉了,反而不知该怎么说好。大元朝,大江南北都是戏,眼前这个女孩儿却不知道戏是何物。“瓶娘没有看过么?过年过节,乡里总会演的吧。在桥头,河边,搭个台子,穿得红红绿绿的人在台上演故事。”
瓶娘摇了摇头。“瓶娘不知道。”她说,“桥头,河边……家里人不让我去。说不好让外人看见我能走。”
——因为瓶娘是演瓶中女的艺人。
三秀知道。只有瓶娘瞒着自己有脚的事实,才能引起观者更多的同情。不过让三秀更在意的事,还是瓶娘所说的“家里人”。如果瓶娘的父母还在世,怎会这样狠心呢。“你的爹娘呢?”
“十岁以前跟着家里人卖艺,义父义母教了我‘那个’。十岁的时候……出了事。”瓶娘神色黯然。
三秀知道瓶娘是给流浪的卖艺团养大的。这样的卖艺不像介褔班,往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