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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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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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叩头请罪:
  “臣之子王雱,心怀私怨,党奸枉法,方命矫令,罔上欺君,实为‘弄权蒙混’一案之首恶,犯有万死不赦之罪,乞圣上绳之以法,以严刑典;吕嘉问、练亨甫为‘弄权蒙混’一案之从犯,亦当严惩。臣教子不严,纵放成劣,遂有今日蔽上欺君之祸,罪愆在身,乞解机务,顶罪待罚”
  赵顼见状,神情亦为之凄然。他对王安石关于“弄权蒙混”一案的禀奏是满意的,王安石没有参与此案,也没有隐瞒此案中儿子王雱的犯法行径,而且揭露了门人练亨甫的弄权行奸,并不欺朕!可这些悲哀之事,为什么总是发生在王安石的身上?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学生,练亨甫是王安石的门人,邓绾是王安石提携起来的,王雱是王安石的儿子,连以画图作谏的郑侠,也是出于王安石的门下啊!这些惯于在朝廷里兴风作浪的人物,为什么都没有学会王安石的博学远识、正直廉洁的优长,反而因袭了王安石执拗偏颇、孤傲少容的短劣呢?介甫先生,你锐意进取、勇于变革的勃勃雄心,在影响着众人;你的偏狭少容、执拗自负和藐视朕躬,也在影响着众人啊!赵顼长吁一声,弯腰扶起哀痛的王安石,斟茶相慰:
  “先生披肝沥胆,朕甚为感激。王雱‘弄权蒙混’一案,朕已不想追究。往者已矣,昔日那些纷乱如麻的糊涂帐,朕也无心清理了。朕今日亦披肝沥胆于先生,愿先生能够体谅朕一颗苦涩之心”
  王安石望着皇帝赵顼,茫然不解皇上的话外之音为何?
  皇帝赵顼从御案上拿起吕惠卿上呈的一叠“私笺”,交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一看,瞠目结舌,僵痴于坐椅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私笺”,都是“变法”前几年写给吕惠卿处理朝政事务中的便笺、留条,而且都是在“政争”最激烈的时候写的,其中确有“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等字句。可这些字句,都是依据当时出现的具体问题而发,有的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牵扯,有的是为了弥合同僚间的关系,有的是为了消解皇上的忧虑,有的是为了避免皇上的为难,有的是为了维护皇上至高无上的权威!天日昭昭,没有一件事情是出于“同上蔽君”而谋私利的邪念。但这些具体事情是什么?这样做的原委如何?自己已记不起、说不清了。就是能够说清,皇上此刻能够听信吗?“无使上知”四字,原本就是“罔上欺君”的同义语啊
  王安石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完全迷乱无依。委屈、惶恐、愤怨、悔恨、悲哀交织着,往日的自尊、自信、自负、自制似乎在刹那之间解体了、消失了。
  他的精神全然垮了:皇上近几个月来的猜疑和怪戾的举止,原不是对着支持“变法”的臣子来的,原不是对着弟弟安礼来的,原不是对着儿子王雱来的,而是对着自己这颗所谓“无使上知”的“叛逆”之心啊!这种猜疑也许在去年三月自己再次进入京都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自己不察而已。愚蠢啊,自己敞开胸怀,捧着一颗可鉴天日的忠心忙碌了九年,到头来,还是走上了秦之商鞅、汉之桑弘羊的道路。可悲啊,君臣之间为什么总是不能坦诚地以心相见呢?
  吕惠卿如此年久精心地保存着这些“便笺”、“留条”而且对其中“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等句都做了朱笔圈定,真使人触目惊心、视之胆寒!这些早有预谋的心机,实在是令人百思不解,防不胜防!可自己九年昏昏,却用双手、肩膀、心血、才智,把一个早就暗算着自己的“小人”扶上了高位,并委托以继承“变法”之重任,亲逾兄弟、爱逾子侄!昏庸之至,有何颜面再见同僚?!
  白纸黑字,脱不了,赖不掉,推不翻,移不走的“罔上欺君”、“蔽贤党奸”!在吕惠卿面前,在吕惠卿这样一类人物面前,自己是个才智不足的呆虫,是个不敢还手的懦夫。不能还手,不愿还手,也不敢还手啊!“还手”的结果,朝廷里只能多出几个愚蠢的“王安石”罢了
  王安石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已经认识到:自己在皇上的心目中,是朝廷一切“弄权蔽上”、“罔上恶名”的始作俑者。“始作俑者无后”,自己唯一的儿子王雱果真已不久于人世!王安石此时真是欲怒无言,欲哭无泪。
  皇帝赵顼望着木呆失神的王安石,凄然一笑,从王安石手中拿回“私笺”,靠近红莲宫烛,慢慢点燃,望着青蓝色跳跃的火苗,不无伤情地说:
  “‘无使齐年知’。‘齐年’指的是谁,是当时的参知政事的冯京吧?冯京与先生同年而生,也就是‘齐年’了。先生;过去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朕不记在心上,你也不必念念不忘了。”
  王安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清醒后的痛苦,才是彻骨、彻髓、彻心、彻肝、痛彻灵魂的痛苦。他没有跪倒叩头,也没有拱手谢恩,而是伸出颤抖的手,捧起茶杯,麻木地呷着杯中的“梅枝雪水龙团茶”
  苦茶清心明目。皇上真能忘记那些已经焚化的“私笺”吗?就算皇上能够忘记,王安石也忘记不了啊!
  吕惠卿凶狠地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
  几天之后,王雱的病情日益加重,挣扎在死亡线上。王安石的精神已经完全萎靡,整日坐在书房里的桌案前,手握狼毫笔,不停地、反复地写着可怕的三个字:“福建子”。似乎吕惠卿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灵魂之中,他怎么也摆脱不了吕惠卿的阴影。是恨?是怕?是失悔?是诅咒?是无可奈何?还是为了永不忘却?他一声不响、不语不发地写着“福建子”吕惠卿,确实欠下了王安石永难忘怀的亏心债啊!
  体弱多病的吴氏,这几天来日夜不歇地操劳着,二弟王安国已长眠于江宁北山,三弟王安礼已贬知润州,家里一切不幸的重压,都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既要照应王安国留在人世的遗蠕遗嗣,又要拂照王安礼留在京都的妻子儿女;既要护理厢房里病危的儿子,又要关照书房里心力交瘁的丈夫。既要向儿子隐瞒丈夫的危难,又要向丈夫隐瞒儿子的病情。亏她是一个心志刚强的女人,在妻子、母亲、兄嫂的诸多情感煎熬中,支撑着这个即将彻底衰败的家庭。
  此刻,已是深夜戌时,王雱的病症出现了缓解的迹象,吴氏把病危的儿子交给两个弟媳看护,她急忙奔向书房看望王安石。踏进书房,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在地上、杨上、桌案上的无数纸片和满屋满眼的“福建于”三字。丈夫闭着眼睛,麻木而疲惫地坐在“福建子”包围中的藤椅上,神情苦闷不堪。吴氏的心针扎似的疼痛,她轻步走到丈夫身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丈夫的肩上。王安石察觉了妻子的到来,举手抚着妻子冰冷的手,闭目询问:
  “雱儿此刻怎样?”
  “此时尚好,两位婶娘陪着他”
  “你怎么哭了?”
  “我放心不下你,你该想开一些了”
  王安石紧握着妻子的手,像是回答,像是自语:
  “我想开了。司马君实在识人、知人上比我强啊!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够看透人世间所有的人。人,天底下最复杂、最善变、最不可捉摸的生灵!八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与君实围炉品茶于司马府邸,他说过一段关于‘论人’的话:‘君子难进易退,小人易进难退,若奸人得路,岂可去也。欲去,必成仇敌。’诚哉斯言!可我现时才领悟到。惭愧啊,我的目光短于司马君实八年之遥”
  吴氏滴着泪水:
  “司马君实是雱儿的恩师,妻儿在昏迷中也曾呼唤过司马君实”
  王安石接着说:
  “苏子瞻比我年轻,但也是我的‘二字师’。八年前‘变法’开始,苏辙遭贬,我与子瞻相遇于早朝,在拱手问安时,苏子瞻以口无遮拦之舌责我而语:‘介甫大哀是轻信’。‘轻信’两字,多么尖锐而精当的评语,若非心灵两知,何能一针见血!可我当时竟一笑而未予深思,后悔不及啊!我轻信郑侠,败于一场荒唐的‘赌博’;我轻信邓绾,几乎跌入一场‘谋反’的冤狱;我轻信吕惠卿,终于败落到今天如此悲惨的下场”
  吴氏泣咽着感叹:
  “有司马君实、苏子瞻这样的朋友,你也可以宽慰了”
  王安石痛苦万端地说不下去了。
  突然,管家慌张地闯进书房,声音悲怆地呼号:
  “老爷、夫人,公子他”
  吴氏猛地打了一个趔趄,嚎啕一声,呼唤着“雱儿”,发疯似地奔出书房。
  王安石惊恐地从藤椅上站起,扑向门口,两步跨出,险些跌倒,幸被老管家双臂抱住,扶坐于藤椅之上。王安石发疯似地用拳捶打着右腿,他的右腿突然不听使唤了
  厢房里传来悲痛的哭声。
  王安石瘫软在藤椅上,泪水涌流,仰天痛号:
  “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雱儿,是我的‘轻信’枉杀了你,是我的‘不善识人’枉杀了你!一切都想开了,我陪伴你回到江宁去吧,雱儿啊”
  王安石从藤椅上挣扎站来,在老管家的架扶下,拖着一条不听使唤的右腿,向哀号震天的厢房跌撞而去
  熙宁九年六月,王雱病逝于京都。七月,王雱的灵柩运至江宁,安葬在江宁北山王安国的坟墓旁,相距十六步远。
  “一日凤鸟去,干年梁木摧。”
  熙宁九年十月,皇帝赵顼依据自己“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内争”的设想,以霹雳手段改组了朝廷:
  罢王安石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以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罢邓绾御史中丞之职,以兵部郎中出知貌州。
  罢练亨甫中晋户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军事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出知河中府,旋迁徐州、湖州。
  迁齐州掌书记苏辙为应天府(商丘)签书判官。
  诏令吴充为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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