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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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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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术不甚赞同,政争中已伤了几分和气,也不愿再因政见之争而累及家庭不和,便以“枢密院事体繁多”为由而躲开了。副宰相冯京,是责无旁贷应当参与议定对策的,但他是守旧老臣富弼的女婿,平时为王安石所疏远,且积怨于胸,因此也以“不愿扯肘以误执政明断”为辞告了假。
  三位宰执大臣借病、借事的拒绝参加,已向王安石明白无误地显示了朝政纷争的讯号,但王安石似乎乐于顺水乘舟,依了他们的托词,开起了一个不会有异声异调的“同声会”,以图在无争论的情况下迅速拿出一个“顺应上天示警”的办法来。他虽然人走进了旱灾肆虐、骚乱四起的朝政,但他的神思仍然停留在经义局。他像是在满怀信心地制造着新的悲哀。
  会议一开始,就展现出一种沉闷、忧郁、紧张、凝重的气氛。曾布神情颓丧,低头箝口,如道霜打,完全失去了往日议事时的热情;吕嘉问怒眉竖立,眼睛充血,腮帮上突起肉筋,不时横扫曾布两眼;吕惠卿依然坐在客厅左侧的楠木椅上,自顾遐想,双手捧着茶杯,偶而心不在焉地浅呷一口;王雱坐在王安石身边的几案前,手握笔杆,不时打量着众人,忧心忡忡。只有王安石一如既往满怀兴致、精力专注地伏案走笔,草录着他的对策纲目。弥漫在客厅里的不祥气氛似乎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王安石终于结束了笔录,抬起头来,宣布议事开始,并以更胜于往日的热情和自信先定了个基调:
  “十月不雨,旱灾肆虐,哀鸿遍野,流民入京,圣上忧心如焚,京都亦有零星骚乱之事,这是对新法的一次检验,也是对变法者的一次推动。‘顺应上天示警’之策的拟定,当以显示‘变法’六年来业绩为本,以阐明变法义理为宿。古代诸子百家之说,之所以能够传继于后世,其义理都是依据其现实需要而赋予新的内涵。现时‘变法’之义理,即富国强兵,亦当包括抗灾救民”
  基调已定,下面该曾布、吕嘉问、吕惠卿和弦成曲了。但回应王安石的,仍然是沉默。各有难唱之曲的沉默。
  吕嘉问连日来遭受“市易违法案”勘查的委屈和“募榜”一度立于街头市井的侮辱,他已感伤透了心,憋饱了气,根本没有心思再计议什么“顺应上天示警”之策,也无情绪为“变法”义理增添内涵。他合计着市易务两年来的收支帐目是否真的有误。他惦念着京都各处“杂卖务”。他怨恨曾布不讲情义,自毁市易法以取悦皇上。他担心吕惠卿借复查“市易违法案”而落井下石。他有委屈要向王安石吐诉。可王安石呢?只是挥着鞭子驱赶自己这头拉磨的毛驴,连一把草、一口水也不给喂啊!今晚,他一走进这间议事客厅,就想哭,就想喊,可他又不得不咬紧牙关,闭上嘴巴。
  曾布也有曾布的委屈。对吕嘉问“市易违法案”的勘查,是皇上亲口谕示的,他是奉旨执行。募榜立于街头市井,也是皇上亲口谕示,他也不敢不执行。可是谁知不到半天时间,募榜又撤走了,“市易违法案”又重新勘查。而且一顶“沮害市易案”的罪名落在了他的头上,他突然变成了被勘查的对象,这个理往哪儿说啊!曾布憋着气、寓着火。他虽然举止愚钝,但思维并不浮浅,而且缜密细致。他知道吕嘉问怨恨自己,也知道吕惠卿参与复查,其结果必定是对自己“勘查”的完全否定。他明白,“市易违法案”通过复查而推倒,肯定是王安石对皇上的进谏所致,目的也许是出于维护“变法”的声誉,但自己的声誉谁出面维护呢?唉,老师毕竟是老师!他实在不愿再说什么。
  吕惠卿不似吕嘉问那样外露,也不似曾布那样呆板,他对眼前朝廷出现的混乱有着深刻的分析。他相信“市易违法”是存在的,而且十分严重,做买卖不违法能赚大钱吗?但不会出于吕嘉问的爱财贪读,这位出身于豪门的公子哥,对钱财有着叛逆浪子式的轻蔑和卑视。他也相信曾布对“市易违法案”的勘查结果是真实的,如果有伤害吕嘉问之处,那也是由于曾布天生缺乏心机。他看得清楚,王安石凭借自己的声望和对“变法”的忠诚,排解了皇帝对“市易违法案”的追究,在全力维护“变法”的声誉和变法者之间的团结。但募榜的撤去和一个“沮害市易案”的出现,必将引起人们对“市易违法案”的猜疑,更加严重地损伤“变法”的声誉和变法者之间的团结。他对这场“十月不雨”的天灾也有着独特的见解:对黎民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但对胸怀大志的人来说,却是一次独特的机遇。“上天示警”是无法顺应的,救灾只是朝廷的责任和姿态,真正的意义在于创造灾荒过去后“变法”再次腾飞的条件。王安石通过对策追求“变法”义理的充实和完美是个十分重大的设想,但如何实现,还是个谜啊!先听听曾布、吕嘉问的唱和再说吧。
  长时间的沉默。
  王安石没有去探索朋友们沉默的原因,反而引起了他学究式的不满。
  他厉声地训斥:
  “这种风气是什么时候养成的?箔口结舌,畏畏缩缩,互相观望,懒于先声,成什么样子!望之,救灾活民,以食为先,市易司责任重大,你先谈谈想法。”
  吕嘉问正在心中埋怨王安石使驴不喂草,偏偏王安石又点名询问,他张口发起了牢骚:
  “这年头,谁干事,谁倒霉!市易法的实施,不就是为了多做买卖、广收赢利吗?没有钱,用什么富国?用什么强兵?用什么救灾?用什么活民?立案勘查也可,但连个招呼都不打,收抄帐簿,如同对待贪该罪犯,弄得执管市易官员,个个都像贪污的贼子。勘查?好,我就等着勘查个十次八次,如果‘勘查’出我吕嘉问贪污一个铜钱,贬官、流放、坐牢、杀头,我决无一字怨言。”
  吕嘉问诉说着心中的委屈,往日的铮铮汉子,现时几乎泪水流出。
  因为吕嘉问的不满有些是对着曾布的,曾布接着开了口:
  “我愚钝,但我决不存心害人。我糊涂,但我对‘变法’决无二心。我不善言词,但别人给我的恩德,我永世不忘。近一年来,介甫公信任我,让我代行朝政具体事务,我无德、无才、无能,做错了许多事情,对不起天下的黎庶百姓。对我做错的事,朝廷立案也好,勘查也好,我无话说。请介甫公收回成命,代行朝政事务和三司使之事,我不干了,没有本事干,也不想干了。”
  王安石被吕嘉问和曾布的诉苦猛然惊醒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变法者个个怀揣、口含着如此多的委屈。他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感到自己失职,感到对不起朋友和属下,他闭上眼睛,浩叹一声:
  “是我误国。这一年来,我干了些什么啊”
  去年开春,当“变法”的全部项目出台之后,王安石那不安分的思维,开始转向大宋命运另一层更为深刻的领域:鉴于“变法”需要一批锐意进取的人才,他瞄准了书院这个培养人才之所,决定向传统的教学领域进击。他企图创立一种新的学派,以统一天下读书人的思想道德,为“变法”奠定理论基础。他在皇帝赵顼的支持下,要对一千多年来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经典提出新的解释,为他的“变法”寻找依据。他在历朝历代帝王们根据自身需要而法定的几十种儒家经典中,选中《周礼》、《毛诗》、《尚书》作为突破口。
  《周礼》,是记载周王朝政治制度的一部著作,相传为周王朝著名字相周公旦所著。书中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学一术思想,均对后世有着极大的影响,许多王朝的“六部制”,几乎都是脱胎于周王朝的“六官制”。
  《毛诗》,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共三百零五篇,相传为孔子删定。此书内容有“风”、“雅”、“颂”三个层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风貌,描绘了当时人民的劳动和爱情,揭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与混乱,也反映了那个“远荒”年代的社会风习、礼乐嫁娶、心理心态。
  《尚书》,是记载周王朝重要历史文件和重大历史事迹的一部著作,相传为孔子选编而成。
  从去年四月开始,王安石为了集中精力在短时期内以竟其功,便把朝政事务委托曾布处理,把市易法的推行交给吕嘉问负责,他扔却了宰相责无旁贷的政事职责,像一个学者一样,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吕惠卿和王雱,钻进经义局那片清冷的天地里,在古籍的江海之中,与心灵深处的古人孔、孟、苟、庄、杨、朱、墨、翟、释、老、申、商对话、争论,扬弃取舍,删添补改,以无所畏惧的勇气、激昂雄厉的热情、天马行空的神思、酣畅淋漓的笔墨、咄咄逼人的语言和偏颇执拗的风格,建筑着他的“新学”的殿堂《三经新义》——《新经尚书义》、《新经毛诗义》、《新经周礼义》。
  学者和宰相原是极难融合为一体的。学者崇尚“心游万切,精骛八极”,以天马行空的神思探索无边无涯的学问。宰相崇尚“纵横捭阖,樽俎折冲”,以神才鬼智的机敏,处理人世间庸人庸众、庸言庸行和诡人诡众、诡言诡行盘根错节所交织的苦结与仇结,化解或加剧人世间的冲突。今晚,王安石在曾布、吕嘉问委屈的诉说中,虽然经受了强烈的感情震动,消解了心中因“市易违法案”、“沮害市易案”对吕嘉问、曾布的不满和误解,但其学者头脑仍未完全让给宰相的肉身。他心目中的皇帝,还是一年前因“变法”出现高潮而欢欣鼓舞的皇帝;他眼中的朝廷,还是一年前因“熙河开边”、“梅山之捷”而歌舞相庆的朝廷;他印象中的京都仓凛,还是一年前三司夸耀的“充实溢满”。所以,他此刻所设想的“顺应上天示警”之策,仍然是“变法”义理的充实和更新,仍在急行躁进地追寻美轮美奂的蓝图。
  吕嘉问、曾布这些“变法”实于家,在倒完苦水之后,心里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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