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那儿。我说我知道自己很不一般,但没想到这么不一般,这一下自我否定得太厉害了。他说以后你更难,吃不下饭——因为所有食物都不再是美味;睡不着觉——因为一睡着就不是你;天天都在惊恐中,实在扛不住了,才昏过去一会儿。我说女儿怎么办?父母怎么办——他们还是我父母么?他们不会麻烦你,人都不会麻烦你,你的麻烦还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接受使命的话。他说。我说,我有什么资格接受,我简直没法面对我的前半生,我什么坏事都做了,而且兴高采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使命啊。
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吗?他又面朝里,偷偷在那儿抽烟,有烟从他的脸下冒出来,我也很想抽,可是找不着。
告诉了,告诉我很多事,安排我去做一个常人,既不比别人好又不比别人坏,在所有人之下,洞见人性,经历人性,使命是写出来。这么说的同时我想起来了,大幻降临时除了看、跟从,还在大量接受信息,也不是一个声音也不是一行行打字,是电流——发现有思想灌输已经被充满了。
你不是一直在问人生的意义吗,现在你知道了。也不要你去死,也不要你去受苦,也不要你去荒野呼喊,只要你写。你不要不相信自己,一切真相都将向你展开。
你不能跑不能跳不强壮不快乐从小却能够想就有这个天分那是要你注定成为一个写字的人。
你不必工作不必奔波不受辛苦,需要东西就有东西送上门来你以为那都是运气吗?是人特别爱你吗?那是要你有时间练习,保持头脑单纯自由思想的能力,到时候可以说,没有人影响过我。
你写得很不好,还没摸着门呢就给你出版。给你一个写作者应得的名声和钱财。让你在你落脚的国家很方便地谋生。想想那些帮过你的人,铺垫你的人,替你开路的人,你不是比所有写作的人都幸运吗?
你的敌人也在帮你。你嘲笑人人也嘲笑你。你嘘人人也嘘你。给你放在一片嘲笑声中,嘲笑越多你越机敏,越警醒。难道每次他们得一你不是得十吗?
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自由的感觉,解放的感觉,全知的和无畏的感觉。
你当然没有,那感觉不是此刻的。你要和所有人在一起,和他们一样不自由,不解放,一样无知。如果你比他们机敏,你只会比他们更痛苦。你不痛苦,我就散播痛苦。你怀有希望,我就打碎希望。你是痛苦的徽章,和绝望同名,沉沦中最沉沦的那一个。
你在最底层。你不再有一点夸耀和傲人的本钱。我不给你。我给你的,我都收回,并且不再给。这一次我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不给一点许诺,不给一点安慰和依仗。从黑暗中一步步往外走吧。这一次我要你把自己撕开,全人类,你最低贱,你最卑微。这一次你自己出卖自己,最后一刻我也不把手伸给你。这一次我把你钉在耻辱上。人不爱你,我爱你。
方言说,他脑子被人动了,讲这些话时他能感到脑子里一根筋被重新搭了一下,切了一个频道,脑海里随之换了块银幕,这些话就是那块银幕传下来的声音。他和我一样,也是在倾听,在观望,是一个配音演员在为外国电影配音。中间一度,他深深理解了剧情,从传译者变成了发言人,当这些话真的由他自己来讲时,他反倒听不懂这些话了,像一个不懂外语的人在鹦鹉学舌,但是激动,像一个肓人听到雷鸣般的掌声就知道自己来到一个盛大的舞台中央。他能够站起来了,被无形的手牵着舞之蹈之,喃喃之絮叨之,一边两眼发直一边插空问我:像不像东北跳大神——现在明白跳大神是怎么回事了,我说的全是看到的不是我想到的——你帮我记一下说完雕塑在叔平面前。
我还跟叔平笑,这可怎么记呢。
我醒了。在梦里,我一直是若即若离有口无心,醒来,发觉自己不是在笑,而是双手捧心皱着眉头发怔,一想到刚才,立刻失声痛哭。
哭了又哭,问自己,哭谁呢?答不上来,才黯然收声。窗外已经大亮,窗帘四周镶了一圈光边。我回到卧室,脱了衣服,上了床,钻进被窝又忍不住哽咽。我像小时候那样,蒙着头压着半边脸哭,用枕头擦眼泪,哭热了喘不上气儿,就一下把被子掀开,唉——唉——,叹一声,拍一下被子。
咪咪方:是这样么,两手同时抬起同时落下——唉。
老王:这样,一只手,唉——唉——。
今天给你讲这个梦,已经被我篡改过了,是一个药渣版。今天讲,讲不出万分之一。原版,那不是人和人说话,是起高楼,洋红色的万丈高楼,我的生生世世都在高楼上。我悲,是一次次失去自由,一世世焚心鞭尸,去而复返。一世为人,永世为人,这是我受到的诅咒。我不是那个盖楼的人,我是那个拆楼的人。每一世我都接近完成自己的工作,每一世时间都从我手中夺去镐头。下一世我又被蒙上眼睛。
我蹲在地下室,既苍老又颓废,日常生活把我扣押在这里,平日我甚至不知道我头顶上有一座大楼,也看不到楼的颜色。我悲,因为我知道,这悲也超不过三天,三天之内我将忘记头上还有这座楼,回到白纸状态,或者隐约记得自己是准——这样想的同时,遗忘程序开始启动,左太阳穴出现一只删除键,飞快地把一行行字从我脑屏幕上消去。
同时,这只键还是一只灵巧的手,把我脑子里的枝蔓一叶一叶折叠起来,叠成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手一抽,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巨大,我忘记,最后结束,我又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我睁开眼,窗帘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空气在嘤嘤叫,仔细听又变成蜂鸣。我想起一个人说的笑话,他的一个朋友正在酒店卫生间洗澡,这时酒店停电,睁开眼发现眼前全是黑的,怒喊:我失明了。我翻了个身,笑了。我裹紧自己,决定先睡一觉,再睡一觉,如果可以就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起床。
我就这样躺了三天,白天是银灰色的,夜晚是黑色的,滑进睡眠又滑出来,做的梦都是在一个不开灯的室内冰场无声地溜来溜去;从泰山后山浓荫蔽日的一万多级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在青岛前海湾蓝渊般的海水里一个青蛙蹬腿一个青蛙蹬腿地往回游。第四天中午,我右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我从被窝伸出手开了电视,我喜欢的一个女主持人露了一下脸就消失了。各电视台女主播的声音,嘈嘈切切,像一群鸟扑楞着翅膀在屋里乱飞。
大楼,我还记得那洋红色和高耸入云,但不记得那楼的由来和建在何地。红楼——这个词是一个生锈的箭头,嵌在我头骨里,它射中的正是我产生想法的那个点。
我和自己的过去依依惜别。我知道,当我能够下床的时候,我的脸上将看不到一点悲伤的影子,我会特别舒服,走出门去吃饭,谈恋爱,会朋友,挣钱。不这么做,除非我死。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想死这件事。躺着看黑乎乎镶银边的窗帘,知道那就是精心修饰的死神的眼帘,只要走几步,掀开它,跨过窗台。那下面就是死。我注视着死,安静地躺着,知道只要自己不动,就不会有事。死,恢复自由。我又想了两天两夜这句话。
第六天晚上,我下床藏手机,找受屏蔽的屋角,藏好了,给自己打电话,通了,再藏。最后找进厨房,放到微波炉里,手机里一个女人说,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我躺回床上,极度清醒,对自己极度厌恶。
后半夜,我看王扣子小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含着泪笑:太憨厚了。我给自己打了个电话,手机通了。我受了一惊,连忙下地,一溜烟儿小碎步跑进厨房,打开微波炉,手机上一堆未接电话和留言。我们赢了的留言是昨天傍晚:我建议你出来吃个饭。方言的留言是五分钟前:太美了。
16
2034年5月7日 星期六 晴间多云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自由是美吗?
老王:自由是至美。
咪咪方:自由是孤独吗?
老王:自由是绝对孤独。
咪咪方:至美和绝对孤独是死吗?
老王:是经过死,看到至美和——独有、独在、独享。
咪咪方:在你们那个时代,死是不是还是一个禁忌?
老王:是。
咪咪方:你这样说,是不是会受到谴责?
老王:是。也许不光是谴责,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咪咪方:尽管你得到指示,说,是你的使命。
老王:是。我拒绝了我的使命。我失去了我的勇气,在说和不说中选择了不说。不是一次丧失,是自那时起到今天三十年,一万天,每天丧失,每天问自己,说还是不说?每天选择不说,苟活到今天。我没有勇气讲死亡只是一扇门,是我们每个人回家的门,走过去是万物的故乡。没有盘查,不分彼此,罪大恶极的人回到家也会受到和最善良的人一样的对待,就像石头磨成石灰一样清白。
没有勇气讲,万物的故乡不分善恶,不是一个上诉法庭,不行使正义和惩罚,也不优待任何人。它要是区分善恶它就是人间了。特别没有勇气说,呼喊报应,期待这个世界的债那个世界讨的人,扑空了。心愿带不走,恩怨带不走,多少情多少恨——人物关系你我他带不走。我们的家没有这些划分。你不是要平等吗?它给你平等,不带任何先决条件的平等,在辽阔的天穹中把我们解散,变成光,投向幽暗的星河深处。光和光见到了会怎么打招呼?会说很久以前你欠我一条命么?会说我爱你么?你不要见到平等,又怀念区别。
我想说,没有上帝,因为没有子民。人只是原子的一次临时聚合,在宇宙的星尘中昙花一现,超不过一亿年,你怎么能期待宇宙——那一刻也不停自我膨胀的力量,理会你这些打打闹闹的小儿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