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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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冯唐-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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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尽办法逃避集体活动。推选党知识竞赛的代表,大家说,厚朴最会背了,梦话都是单词,他应该去。秋水也会背,圆周率能记得小数点后一百位,他也应该去。厚朴抱着他三本大小不一的英文字典,说,好呀好呀。我也跟着说,好呀好呀。

  女生中队派来的是我女友。我们三个占据了大队的会议室,厚朴放下屁股就说,他负责党章,也就是一本字数少于《道德经》的小册子。我女友放下屁股喘了一口气就说,她负责党对军队的政工,也就是一本少于五十页的《支部建设手册》。我说,你们俩都是你们省市的高考状元吧?反应真快。好,我负责党史,包括人物,事件,会议,还有军史,国民党史,还有其他。

  会议室很大,大方桌,坐十来个人没有问题,不用去集体看电影,去挖湖填湖,还有勤务兵送开水。信阳产毛尖,大队政委送了一斤当年的新茶,说,多喝,少睡,多记,为集体争得荣誉。我们三各坐一边。我背半个小时的党史:一大,1921年7月23日,二大,1922年7月,八七会议,1927年8月7 日,六大,1928年6月18日到7月11日,古田会议,1929年12月,然后看十来页《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然后看我女友的头发这两天又长了多少。厚朴背半小时英文字典,背几分钟党章,再背半小时英文字典,然后去会议室旁边的小卖部看看卖东西的女兵。厚朴和那个女兵早就认识,我听辛荑说,他们第一次对话时,他在现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女兵问厚朴:“要什么?”

  厚朴答:“手纸。”

  “大的小的?”

  “当然是小的。”后来,辛荑见厚朴就喊,“当然是小的”。厚朴学习了很多北京民间缓解压力的方式,想也不想,对着辛荑回喊,“你大爷当然是小的。”

  小卖部没人的时候,厚朴常常教那个女兵文化,“这不是陪陵榨菜,这是涪陵榨菜”, “这不是洗衣粉,这是奶粉”,“这不是秦国话梅,是泰国话梅”。会议室敞着门,听得真切,我发声地笑,我女友不发声的笑。我女友一背《支部建设手册》就是两个小时,然后起来伸展腰腿,眺望远方,然后再背两个小时。我们俩很少说话,她时不常带来小米薄脆、桔子罐头、花生米、鸡公山啤酒,摆在大方桌一角。除了啤酒,厚朴吃掉百分之八十,他比女生还能吃。吃完汗就出来,透过衬衫,直渗外衣,明确显示他奶头在什么位置。厚朴说,如果不出汗,他会成为一个大得多的胖子。

  中午午睡的时候,值班的狂喊,秋水,有女生电话找你,我喊,你喊什么喊,我妈。接了电话,是我女友。

  “不是天天都在会议室见吗,怎么想起来打电话?”

  “买了一个西瓜,我吃了一半,另一半想给你。带到会议室,又都喂厚朴吃了。”

  “好啊。我也不喜欢看他吃完了露出奶头。”

  “我怎么给你?”

  “我过去拿?太显眼了吧?你过来送?太显眼了吧?”

  “十分钟之后,去大操场。操场北边,‘保卫祖国’四个大字标语台,在‘保’字下面见。”

  走在去“保”字的路上,我在想,餐具都在食堂,中午上了锁,到什么地方去搞把勺子,?西瓜来吃?“保”字下面,我女友拿着个半透明的塑料饭盒,不是半拉儿西瓜,饭盒里有个塑料的叉子。

  “而且西瓜是去了籽儿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我一边在床上背单词,一边看着你女友剥籽儿的。一共三十七颗,二十二颗全黑的,或者叫成熟的吧。”小红有一次说。

  “我还知道,你没和大伙一起回北京,她帮你定了第二天的八次列车。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记得我问过你是不是五号走,你说六号走?我负责女生订票,你女友定了两张六号的车票。” 小红有一次说。

  六号的八次列车,挤死,到处是人,车厢间过道,座椅底下,头顶行李架上,厕所里,如果车厢外面有挂钩,一定也会是人,如果人能飘着,车厢上部空余的空间也会飘满人体。我和我女友一起回北京,周围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到郑州之前还挺着站着,过了郑州,车厢里更挤了,我女友找了张报纸,叠了几折,铺在地上,两个人一起坐了上去。

  天渐渐黑了,火车和铁轨碰撞,发出单调的声音。我慢慢失去意识,梦见高考揭榜后,张国栋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三十个高中男女生去他家大聚大吃。张国栋喝得脸红到肚脐,和嘴唇一个颜色,举起一碗汤,喂了裤裆。朱裳也去了,到处和人喝酒,基本没和我说话。她给别人说她要去上海,说没报北京的学校,她说, “听天由命。我,听天由命。”声音越来越大,我蓦然醒了,手在我蜷起来的腿底下,在我女友的手里面,头在我女友的肩膀上,她完全清醒着,两眼看车厢前方,表情刚毅。

  “我累了。”我说。

  “嗯。接着睡吧。”

  “军训一年,你有什么收获?”

  “党知识竞赛的时候,你说,‘我们发下来的军毯属于军用物资,用完上交,太遗憾了,多好的打麻将布啊。’我帮你买了一条,我打进包裹,直接运到B大去了。九月开学的时候,你就能用上了。”

  “真的?”

  “真的。”

  “你头发已经很长了。”

  “你喜欢长头发?等一下,我把辫子散开,你枕着舒服些。”她的头发散开,垫在我的头和她肩膀之间,我心境澄明。

  “说句话,你别生气。”

  “不生气。不会生你的气。”

  “我想抱你。”

  “现在不成。人真讨厌。”

  “你生气了?”

  “没有。我高兴。”

  “男孩心思太苦。很多时候太累,表面强悍,实际上很弱。”

  “我知道。我喜欢。接着睡吧。”她的手干燥而稳定。

  车厢里没有人注意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在车厢里给自己找个空间放好。

  “我知道你如何上了你女友的床,你自己爬上去的。一种可能,你对于你女友充满爱恋。另一种可能,你没有任何意志力,有个洞你就钻,有个菜你就捡,有个坡儿你就往下出溜。你或者什么都想要,或者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两种可能,对我来说,一个意义。你知道我为什么问你想几号走吗?因为我有同样的想法,我想你晚一天走,和我一起走,然后车上我有机会告诉你,我喜欢你,请你上我的床。” 小红有一次说。

  “你知道吗,老兵洗脚,一只一只地洗,洗左脚的时候,右脚穿着袜子,穿着鞋,系着鞋带。据说,这样,如果战斗打响,跑得快。”我说。






第八章 性之爱,夏利车

  小红有兽哥哥,平均一周见一次,她的兽哥哥又开始经常扛着巨大的编织袋跑东欧,名片上注明,他在捷克有个艺术工作室。辛荑现在和一个外号“妖刀”的 B大女生探求灵魂上的至真至美至纯粹至善良的爱情,他第一个前女友女工秀芬已经被他爸拆散了,第二个小翠也已经被他妈否决了。小白每个周末必须去他大姨家,吃饭,感受家庭温暖,每周必须去王教授家一次,吃饭,感受大医风范。我必须和我女友吃三顿饭,睡觉不在一起,学校不让,宿舍的其他人也不让,进入临床实习后,我要求两个人自习不在一起,我说我怕我女友的魅力干扰我探究古今学问,我女友说随便。其他时候,小红,小白,辛荑和我常泡在一起,辛荑说,这就是传说中伟大的至真至美至纯粹至善良的无性友谊,无性之爱,小红说,真的啊?

  小红,小白,辛荑和我四个人泡在一起最常见的形式是坐车出去吃喝。

  一九九六年,北京界面上屎黄颜色害虫模样的面的还没有绝迹,车没鼻子没屁股,十块起步,钻过胡同钻过裤裆,一块一公里。普通型桑塔纳和尼桑皇冠算最牛Bi的车型,车有鼻子有屁股,司机师傅百分之五十戴白色棉线手套,二元一公里,街上基本揽不到生意,他们集体穿西装,有鼻子有屁股,在五星饭店趴着截击老外。面的和桑塔纳尼桑之间是夏利,车有鼻子没有屁股,一块二一公里,是小白的最爱。小白初到中国,先喜欢的是屎黄的面的,便宜,肚大,我们三四个人在车里面对面坐着,小白说,恍惚中内部空间如同加长卡迪拉克,中间焊个玻璃桌子、小冰箱,圆口矮杯,喝加了冰块的白兰地。后来,小白坐面的差点出了车祸,急刹车之后,脑门和鼻子撞在车窗玻璃上,脑门肿了,鼻子流血了,架在鼻梁上的一副雷朋眼镜碎了。之后,小白爱上夏利,说,颜色好,猪血红,底盘低,开起来感觉掠地飞奔,仿佛法拉利。

  这种猪血红的夏利长久在我记忆里。

  基本的画面是这样的:小白坐在的哥旁边,左耳朵听的哥臧否中央党政军时尚人物,左手攥着一个厚实的黑皮钱包,负责到地方点车钱,眼睛巡视前方左右两边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上衣着曝露肢体出众的姑娘,看到左边有就挥左手,看到右边有就挥右手,同时用他短促、低轻但是有穿透力的声音,叫一声。

  那个钱包是黑皮的,看上去很软,最外边清晰印着“Hugo Boss”。这个牌子,我和辛荑在王府饭店地下购物区的专卖店里看到过,一条内裤,都是两百多块,够买我们俩一辈子穿的内裤,够我们两个月的伙食或是在燕雀楼买一百五十瓶燕京啤酒。当时,在冷艳的导购小姐面前,辛荑机智地征求我意见:“马来西亚生产的,不是德国原装货,不要买了。”导购小姐偷看了一眼,看看我和辛荑有没有手拉手。很久以后,小白告诉我们,钱包是在秀水市场买的,二十块,他同时还买了一块劳力士的满天星,八十块。Hugo Boss的钱包质量好,用了很久。劳力士表送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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