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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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冯唐-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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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还没有分出胜负,他们脑子已经不转了,“傻逼,牛逼,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了,他俩每次叫都是一样的两个字:傻逼。在寂静的街道上,声音大得出奇,仿佛两帮小混混集体斗殴前的语言热身。即使警察自己不来,睡在临街的老头老太太也要打110报警了。一箱酒已经喝没了,小黄笑话辛荑提议转空酒瓶子,他挑了一个深褐色的空瓶子,“这是酒头,其它瓶子是绿的,酒头是褐色的。”

  我负责转那个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转了五次,换了不同的姿势,角度,力量,没用,每次都是我输,瓶口黑洞洞地指向我。几乎比他俩多喝了一瓶,不能再喝了,我决定招了,真情表白。

  听完我的告白,小黄笑话辛荑放下酒瓶子,两眼放光:“你真想好了?做小说家比做医生更适合你吗?收入更多吗?我听说写小说投到《十月》和《收获》,稿费才一千字三十块,每天二千字,一天才挣九十块钱。你一年到头不可能都写吧,如果你的写作率是百分之七十,算下来,你一个月挣不到一千三百块,比当医生还差啊,比当医药代表差更多了。而且文学青年这么多,听说比医生还多,买得起圆珠笔和白纸的人,不安于现状,想出人头地,就会热爱数学和文学,但是聪明人总比傻人多多了,所以文学青年比数学青年多多了。这么多人写,著名杂志不一定要你的啊。你觉得你写的牛逼,但是出了仁和医学院的院子,比你牛逼的应该有很多吧?是不是还有其他收入?你出名了,应该有人请你讲课,会给钱。还有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这个不知道会给小说原作者多少钱,可能挺多的吧。但是,那是名人名作才会被改编的。出名那么容易么?写小说比当医生名气更大吗?也没听说哪个写小说的,出门要戴墨镜。写小说比当医生能更长久吗?好些名作家,写到四十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曹禺,沈从文,好些呢,便秘似的,比得阳萎还容易。当医生,四十岁一只花,正是管病房,当业务骨干的时候,好多人请吃饭,忙的时候吃两顿中饭,晚饭吃完还有唱歌,歌唱完还有夜宵。二者的工作时间呢?写东西可能短些,尤其是写熟了之后,两千字干一个上午就解决了。当医生苦啊,老教授还要来查房,手术一做一天。当小说家自由些吗?可能是,工作时间和工作地点自由些,但是精神上不一定啊!不是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的,否则不就成了旧社会了,不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吗?当医生也不一定自由,病人左肺张了瘤子,医生不能自由地切右肺。不是大专家,化疗药也不能随便改药的品种和用量啊。当小说家还有什么其他好处啊?你真想好了?就不能再想想别的?跳出医生和作家的考虑,跳出来想想。有志者,立长志,事竟成,百二秦川终归楚。你我的资质,给我们二十年的时间,努努力,做个大药厂,中国的默克,招好些大学刚毕业未婚好看的医药代表,拉仁和医院的教授去泰国看人妖表演。我们有戏,中国人口这么多,将来有那么多老人要养,对医药的需求肯定大。而且医药利大啊,如果能搞出一种药,能治简单的感冒,我们就发达了。要是能治直肠癌,那我们要多少钱,别人就会出多少钱,生命无价啊。而且,这是为国争光啊,中国有史以来,就做出过一个半新药,一个是治疟疾的青蒿素,半个是治牛皮癣的维甲酸,造不出来人家美国药厂的左旋药,变成右旋凑合,结果疗效比左旋还好。咱们俩要是造出来两个新药,牛逼就大了。这样,药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X&Q,就象P&G一样,洋气,好记。X就是我,辛荑。Q就是你,秋水。要是你不满,也可以叫Q& X,一样的,我没意见。”

  小白痴顾明看着小黄笑话辛荑,基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等小黄笑话辛荑停了嘴,小白痴顾明喝干了瓶子里的酒,说:“我也实在不能喝了。我要是输了,我也不喝了,我也说真心话:我不知道我将来要干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知道,小红烧肉肖月奶大腰窄嘴小,我要拉着她的手,说话。”

  小红烧肉肖月是我们共同的女神,大家的女神。

  我们跟着北大军训一年,军装遮掩下,小红烧肉肖月仿佛被松林掩盖的火山,被玉璞封闭下的和氏璧。回到北大,松林烧了,玉璞开了,小红烧肉肖月穿一条没袖子的连衣裙,新学期报到的时候,在北大生物楼门口一站,露出火,肉,和玉色,于是被马上升级为班花。这件事情至今已经有五年多了,这五年多里,我和小黄笑话辛荑临睡前刷完牙,互相对望一眼,同时悠扬绵长地喊一声小红烧肉肖月的简称:“小红”,好像群狼在月圆时对着月亮嗥叫,然后相视一笑,意畅心爽,各自倒头睡去。这是我们多年的习惯,同睡觉前刷牙三分钟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样顽固。

  我们的简称都生动好听。小白痴顾明的简称是小白,听上去象明清小说和近代手抄本里的潇洒小生,面白微有须,下半身有肉。小黄笑话辛荑的简称是小黄,他戴上近视眼镜,裹白围脖,好象心地纯净心气高扬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经病,简称小神,辛荑、厚朴、黄芪和杜仲说我的脑子长着苍蝇的翅膀,一脑子飞扬着乱哄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说我双眼清澈见底,神采如鬼火,在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燃不灭。

  听小白痴顾明真情告白之后,我看了眼小黄笑话辛荑,小黄笑话辛荑看了眼我,我们看了看小白痴顾明通红的双眼,那双眼睛盯着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血丝更粗了。不能再喝了,我们扔给王小燕一百块钱,结了酒帐,“太晚了,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黄笑话辛荑关切地说,王小燕看了眼桌子上小山一样的螺壳、花生壳和啤酒瓶子,眼睛里毫无表情。

  我们一人一只胳膊,把小白痴顾明架回北方饭店里的留学生宿舍。我们翻铁门进了东单三条五号院,铁门上的黑漆红缨枪头戳了一下我的卵袋,刮破了辛荑的小腿,循环系统四分之三的容积都流动着啤酒,我们没感到疼痛。我们疾走上了六楼,没洗脸没刷牙没小便没喊“小红”,黑着灯摸到自己床上,我上铺,小黄笑话辛荑下铺。

  整个过程,小黄笑话辛荑和我彼此一句话没说,我们头沾到枕头,身体飞快忘记了大脑,睡着了。


第二章 八年之后,丹参

  我、小白和辛荑在燕雀楼喝下两箱燕京啤酒的八年以后,我写完了我第一部长篇小说,破东芝黑白屏幕手提电脑的D键被敲坏了,我右手的腱鞘炎犯了,我又喝了一次大酒。

  我躺在仁和医院的特需病房,一个人一个单独的房间。脑子里澄清空濛,只记得,酒喝得实在太大了。我想,天理昭昭,我坏事做尽,我终于成了一个傻子。

  病床靠脚一侧,有个塑料袋子,里面一张硬纸卡,写着:秋水,男,30岁,入院原因: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我想,纸卡上描写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我吧,但是我反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无法了解“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的含义,记不起我这次是和谁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所处的地点和时间。

  八年以前,我上医学院的时候,常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躺到这种特需病房啊,牛Bi啊。这个病房在新住院大楼的南侧,四壁涂着让人有求生欲望的粉红色,而不是普通医院大楼里那种青苔一样闹鬼的惨绿色。住院楼入口特设下车位置,上面一个巨大的水泥转盘,遮住周围楼宇的视线。我曾经长久地从周围的护士楼、住院医宿舍、医科院基础研究所的窗户里分别瞭望,我想象手中有一支五四半自动步枪,枪口伸出窗外,发现没有一个窗口可以射击到特需病房的下车位置。我对战争的经验来自于电影《铁道游击队》,信阳陆军学院一年的正规军训和Westwood Studio出品的《命令与征服》。《命令与征服》里的狙击手,牛Bi啊,石头一样铆进泥土,狗屎一样消失在建筑物中,等待下一个傻Bi出现,乓地一枪,一枪毙命。

  八年以后,我躺在特需病房,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使劲思考,这是哪里啊?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只想起来,这里很安全,下车的地方没有狙击手能够向我放黑枪。

  房间里有一桌一椅一沙发,还有一个洗手间。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方盒子,里面总有五颜六色的骗子握手开会五颜六色的疯子唱歌跳舞五颜六色的傻子哭哭啼啼五颜六色的妹子脑门儿上统一写着两个字“淫荡”,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有,我想不起来护士小姐管它叫什么了,反正是外国字母。洗手间里没有浴袍和浴盐,门不能完全合上,淋浴和盆浴没有分开,洗手池上没有一个小花瓶插一支新鲜的康乃馨或是富贵竹,“顶多是个三星饭店”,我想。

  我穿着蓝白竖条的衣裤,棉布的,宽大而舒适,独立床头,窗户洞开,气流从我裤裆来回穿梭,荫毛飘飘,阴囊干燥,精子活力高。周围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白大褂,第一天醒来,我以为是个按摩院。

  如果是按摩院,第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是,这里是一个正规的按摩院还是一个不正规的按摩院。我问了三个自己号称是护士的小姐,“有没有推油和特服?推油有几种?手推、波推、臀推和冰火都有吗?” 小姐年纪很轻,顶多二十出头,穿着粉色的衣裳,和墙的颜色一样,偶尔由一个年纪大的帽子上带两道杠的老护士长领头,一大队鱼贯而入,但是她们的衣服不透明,没有金属片片塑料缀珠不闪亮,身材也一般,没有在灰暗灯光下闪磷光的细白长腿,没有被衣服勒出的幽深|乳沟,没有“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金色年代”,“金碧辉煌”,或者“金色时光”里那种大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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