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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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冯唐-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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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那小白是你要的?”

  小红说:“是。至少,我是他要的,他百分之一百想要的,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至少现在是这么说的。”

  我问:“小白是如何追上你的啊?”

  小红说:“我还真忘了。嗯,他对我很好。”

  我问:“怎么个好法儿?”

  小红说:“总送我礼物,送我用得到的东西。不一定贵,我爸妈给我钱,我有钱花。小白送我的东西都用了心思,我挺感动的。他这么爱睡觉的人,这你比我清楚,我喜欢吃牛角面包,他早上六点半打车去希尔顿饭店买第一炉的牛角面包,打车回来,七点去奥之光便利店买牛奶,七点半在我宿舍外边呼我去拿。每天。已经快半年了。我喜欢吃笋,各种春笋、好的冬笋、芦笋。有一种春笋,北京只有海淀菜市场才有,季节合适的那两周,小白总去,买了之后,找医院附近那家雪苑上海菜,给他们钱,让他们加工,油焖春笋、雪菜春笋,然后打包,然后呼我,别让我去食堂买饭了,让我中午或者晚上去他房间吃。”

  我说:“小白很认真,他对你很认真。”

  小红说:“是,我被吓着了,我被感动了。那阵和兽哥哥分手,也分了一阵,有些痛,或者很痛。分手那阵子,兽哥哥常来宿舍找我,说想我。兽哥哥是我第二个最喜欢的人,我心疼他,他瘦得很厉害,比以前更厉害,沙尘暴里穿件风衣,淡薄得如同一片黄叶子。我们常去金鱼胡同口的富商酒吧,他知道我功课重,就找离学校比较近的地方。他喝健力士黑啤,我喝热水。他不让服务员收走空啤酒罐,让空罐子在他面前堆起来,他的眼睛埋在啤酒罐后面。他要我的手,我伸给他,让他攥着,常常一攥就是一晚上。他到了空啤酒罐子在小桌子上放不下了的时候,结帐,然后送我回宿舍,在宿舍院门的铁门前,拉着我手不放,他要抱我,我不给。他托我上铁门,帮我翻过去。然后,再要我的手,我伸给他,他隔了铁门,攥着。每次,我都在楼洞里遇见小白,眼睛雪亮,看见我也不说话,陪着我走上五楼宿舍,然后消失。有一次我三点回去的,他也不说话,我生气了,我讨厌别人跟着我,他就拿头撞楼道里的冰箱,很响。我心疼了,我摸了一下他的头,问他等了多长时间了,他说五个小时了。我说,没有意义的,我已经要和他分手了,我自己已经没有意义地在陪他,你就不要再没有意义地花时间等我了。他说,有意义,反正他其他什么也做不下去,他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早些看见我,或者听听我们谈些什么。我又生气了,我说,随你便,你要等就等吧。他于是每次都等,每次。”

  我问:“你们那层窗户纸是怎么捅破的?我只记得我们一起去你家吃了个晚饭,之后很快,他就开始行动了。”

  小红说:“李加加。有次他们留学生聚会,李加加请了我。她拉着我坐,小白就一直坐在我对面,一句话不说。李加加非常直接地说,小白非常喜欢你,他想追你,你喜欢他吗?”

  我问:“你父母如何看?”

  小红说:“他们不喜欢兽哥哥,觉得不是老实人,不做学问。他们应该最喜欢你。那次吃完晚饭,你们走了,我妈说,秋水多好,像古时候读书人,长得也像,话也不多,还特别懂礼貌。我爸说,就是,那么晚了,还说回去再看看书,气质和他年轻时候一样。”

  我说:“那是我敷衍。你爸说,回去再看看书啊?我说,是啊是啊,再看看。”

  小红说:“你就是那样,极具欺骗性。”

  我说:“是啊,是啊,都是因为这个残酷的社会。”

  小红顿了顿,说:“但是我之前,说过你无数坏话,我把对坏孩子的所有想像都加在你身上了。我爸妈,尤其是我妈,记得非常清楚。你们走后,我妈反复说,秋水像个好孩子,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你说的那些事情,要真是都是他干的,他也太具有欺骗性了。我说,那些事情就是他做的,都是他做的。”

  我问:“你说我做过哪些事儿啊?”

  小红又顿了顿,说:“我也要条活路,所以希望你理解。我得不到了,我在心里就给它剪碎。我和我妈说的,你做的事,基本是真的,但是我有添油加醋,我选择了诬蔑式的陈述方式。比如我说,你幼儿园就有女孩儿追,到了晚上,赖在你家,死活不回自己家睡觉。我还说,你小学住院,就性骚扰女医生,组织全病房讲那个女医生的黄笑话。我还说,你初中就被女生强吻,要不是老师及时赶到,你不到十五岁就在肉体上失了身,但是精神上,已经失身了,你当时,眼睛都直了。我还说,你高中让好几个人暗恋,本来这几个人学习都很好,都比你好,后来高考成绩都没你高,本来能上重点大学的,上了普通大学,本来能上大学的,流落街头,进了天上人间夜总会。你们同学一致认为,你是故意造成的。大一军训,别人接受祖国再教育,端正思想,你却大谈恋爱,腐蚀我们医大当时唯一一个党员,也是我们班长,与此同时,还和原来高中的初恋眉来眼去,藕断丝连,非常恶心。从B大回到医大本部,恶习不改,上骚扰三届以上的师姐,常常晚上单独喝酒,搂搂抱抱回宿舍,下骚扰三届以下的师妹,或指导人生,或假装清纯,让好几个小姑娘朝思暮想,非常变态。我还说,最近还和社会上的女人混在一起,关系暧昧,不清不楚,非常下流。我爸妈都说,相比之下,小白老实多了。”

  我问:“这个秋水你熟吗?介绍一下我认识认识?”

  小红说:“我不熟。”

  我问:“小白老实吗?”

  小红说:“不老实,手脚不老实。”

  我问:“很快就下流了?”

  小红说:“很快。”

  我坐在东单三条和东单北大街交汇处的马路牙子上,金桥香烟抽到第七支,头晕了。马路上,人来人往,车越来越密,但是越来越和我没有关系。这种无关的感觉忽然在瞬间变得无比巨大,我需要长出我的触角,触摸这个快速流动的街道,对抗这种无关的感觉。靠近门诊楼一边,有个邮政报亭,我给了里面的大妈五毛钱,拨通柳青的电话:“姐,是我,你最近好吗?”

  “还行。你在哪儿呢?”

  “我在东单三条路口,马路牙子上。”

  “你听上去不对,你站在原地别动,姐十五分钟之后到。”





第十五章 韩国烧酒,Ru房自查

  柳青引导我进入和医学教科书无关的未知世界,让我知道什么是悱恻羁绊,什么是生死纠缠,两条腿的两个人为什么能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如此复杂,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想到以身相许、违反生物规律地长期厮混在一起。

  站在景山顶上,那棵吊死了崇祯的槐树也早就死了,看北京这个大城一圈一圈地由内而外摊开,越靠外越高,仿佛一口巨大的火锅,这个在中心的景山就是突出在火锅中的加炭口。时间,水一样倒进这口锅里,从三千年前就开始煮。我们能同一时间呆在这口锅里,看一样的浮云尘土、车来人往,就是缘份。老汤是同一锅老汤,但是不同的人在这口锅里的时间不同,脸皮厚度不同,大脑容量不同,神经线路不同,激素水平不同,搞和被搞的方式次数不同,就仿佛有的人是肥牛,有的人是黄喉,有的人是午餐肉,于是产生不同的味道。

  我从一开始就清楚地感觉到与柳青的不同。我和辛荑坐公共汽车,有小白的时候坐夏利。柳青开自己的车,喝多了有手下或者司机代劳。刚认识她的时候,开辆Opel,现在是SAAB,我说名字不好听,直接音译就是傻Bi,不像一个女人应该开的。柳青说,也好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傻Bi或者勇当傻Bi,而且这样领异标新,不小资。和柳青相比,如果我们学校里的女生是刚刚破土的春芽,柳青已经是满树梨花。每年九月,暑假归来,学校里面的女生们带来祖国各地时鲜的发型和夏装。甘妍的刘海一度被高高吹起,海浪形状,帽子似的,广告似的,几乎比脑袋还高大,穿了一双鞋跟儿比她小腿还高的高跟鞋,鞋根儿末端二分钱硬币大小。甘妍们顶着高大的刘海儿在校园里走来走去,鞋跟儿偶尔陷进人行道地砖的接缝中,在我的感官适应之前,让九月的校园充满庙会气氛。在记忆里,我没见过柳青穿过重样的衣服。她喜欢欧洲远远大于美国,“美国的衣服太阳光,不够忧郁,不够内敛,不够复杂,不够变态。”她吹过牛,说手下向她讨教如何穿衣服,她回答说,观察和总结她穿衣服的特点和规律就足够了。我们早上八点上课,七点五十起床,嘴里鼓着馒头脑子里盘旋着荫茎海绵体传来的撒出第一泡尿之后的快感,听教授回顾上堂课的主要内容。女生也一样,上唇软胡须粘着早餐面包渣,脸上带着枕头印儿,运笔如飞,从八点开始,不落下任何一句教授或许会考试的内容。柳青在燕莎附近的房子,自用的洗手间比我们六个人住的宿舍还大,里面的瓶瓶罐罐比我实验室药品柜里的还多。每天早晨,柳青反复用各种溶液处理她的一张嫩白脸蛋,仿佛我在实验室里,原位组织免疫法,反复用各种反应液和缓冲液冲洗卵巢癌组织切片。没有一个小时,柳青出不了她的洗手间,但是出来的时候,总带着电和光芒,我眼前明亮,想,天上或许真的住着仙人。我佩服柳青。连续两年了,尽管每个周末,我都泡在妇科肿瘤实验室里,每天都超过十二个小时,窗外的屋檐,仙人清秀,神兽狰狞,每次爬出来的时候,右手大拇指掌指关节痛如针扎,没有神带着电和光芒,我眼前总是一片黑暗,不知道生死纠缠中,治愈卵巢癌症的仙丹在哪里。

  我坐在东单的马路牙子上,攥着基本被抽干的金桥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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