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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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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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环境与个人因素的关系,在何种程度上相互发挥作用,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当人们审视一个历史人物时,常常会说“这是历史造成的”。的确,任何人都无法脱离历史环境而生存,但我们研究一个历史人物时,需要的是冷静和客观,不能因此而忽略个人因素的作用,不能因为历史的悲剧而忽略不计个人的责任。
    不同的人的回忆,展现出不同的周扬,或者被看作“天使”,或者被视为“魔鬼”,反差甚远。这可能就是真实的周扬。在历次运动中,他的矛盾表现在于,一方面他还是尽可能地保护一些人,而且运动过后尽量做一些弥补。但同时,宗派情绪或者其它原因,又使他不遗余力地批判一些人,把一些人推到逆境之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胡风集团冤案的发生。虽然后来把胡风打成“反革命集团”并非他自己所为,甚至自己也没有料到。但种种迹象表明,正是他促成了这一历史公案的发生。而且,可以这么认为,当时他并不会因为胡风的人狱而感到十分内疚。还有丁玲、冯雪峰的冤案,他个人的好恶,显然起到关键性作用。有人回忆到,1957年当大会批判冯雪峰时,他坐在主席台上,是以轻蔑的目光打量着冯雪峰。
    可以想象,在那样的时刻,他不再会有内心的矛盾,也没有丝毫的徘徊。在研究周扬以及类似的历史人物时,对于这样的史实家)和绝对精神(以艺术、宗教、哲学三种形式认识自己),,是无须隐晦的。
    1982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有机会多次在公共场合见到周扬。看着白发苍苍显得衰老的他,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难道这就是过去让许多文化人望而生畏的周扬?这就是使胡风和朋友们遭受冤屈的周扬?这就是因为忏悔往事而既受人敬重又为人斥责的周扬?
    我难以将历史和现实中的不同形象叠印在一起。有人说,老年的他已经失去了往日做报告的风采和锐气。然而,我觉得这时的他,对过去能够做出一定的反思,其锐气更为难得。
    我没有同他打过交道,至今还为在写《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的过程中,没有采访到他而懊悔。在参加过他的追悼会后,我曾在很长时间里,试图去认识他三段式德文Triade的意译。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所使用的,了解他,甚至理解他。但越是了解,就越是感到困惑。当然,这困惑不仅仅局限于对他个人的认识,而是对一种性格,对这样的性格所代表的一种类型的文人。
    “文革”中关在监狱时周扬是如何反思自己的过去,我们不得而知。但监狱生活的体验,显然为他后来的忏悔做了应有的准备。还有一点可以确定,“文革’冲那种非人的迫害,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唤醒了他久已淡忘的人道主义早期对他的影响。在那些日子里,他不能不回想往事,审视自己。也许,在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性格已经扭曲,异化的力量改变着自己。我宁愿这样认为,不然,就无法解释他后来为什么会下那么大的决心,化那么大的气力,去研究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
    尽管在“文革”中受到磨难,周扬仍然没有改变对毛泽东的崇拜之情。夏衍回忆到,1975年当专案组通知他和周扬出狱时,他当天就回到家中,而周扬则提出给毛主席的检查还没有写完,要在狱中多呆几天,写完再回家。就这样,他比夏衍晚一个星期出狱。
    从传记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一个可以深刻揭示人物性格的纲节。它从多方面反映出周扬的思想、行为,乃至生命的意义,已经永远不可能脱离毛泽东而存在。这也从另一角度说明为什么周扬晚年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解释,基本上与“文革”前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的文章受到批评时和相对性、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实践标准的确定性和不确定,他在解释时,所依据的也是说毛泽东当年在他的一个报告上做过批注,曾经赞同探讨异化问题。
    但是,现在的周扬毕竟不同于以往,他已经摆脱了盲目的崇拜。他在1983年3月写的一些话,我认为可能代表着他在看待毛泽东上所能达到的最高认识。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一文中,他说了这样几段话:
    1.不幸的是,毛泽东同志晚年违反了初衷,背离了自己所坚持的矛盾
    同一性观点,用“一分为二”反对“合二而一”,把对立绝对化,甚至认为
    综合也只能用一方吃掉一方去解释。这样就造成了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后果。
    2.一个问题是毛泽东同志在后来过分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以致把上
    层建筑对基础的反作用加以夸大,这就在大跃进时期造成了主观主义的泛滥。
    另一方面,毛泽东同志又把理论为实践服务理解为单纯地为政治或阶经斗争
    服务,忽视了理论的相对独立性。这给我们的理论界带来一些消极影响,形
    成一种急功近利的学风。
    除这些外,他还谈到了权力异化、个人崇拜等问题,一个曾经将革命理想、个人仕途与对一个人的崇拜联系在一起的人,能够如此坦白地评说,显然应该将之看作他人生历程中具有历史意义的动向。
    性格的力量常常是无限的。即使在晚年,周扬也没有改变他对事业的忠诚。这些早年制约他的命运的因素,多少还是决定着他处世的方式,决定了他必然要在失与得、自我肯定或自我否定之间做出选择。
    熟悉他的人回忆到,在晚年他仍然不能和朋友推心置腹地交谈。1983年之后,他几乎每天都是久久地呆坐在书房里,站在书桌旁,呆望窗外的一棵石榴材。他不会发火,也不同别人敞开思想交谈,即使与妻子也没有过多的言词。只是把想得通想不通的一切,统统装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让它们在里面滚爬扭打,沤烂,发酵。
    1983年年底,在为《邓拓文集》写序时,他写了这样一段话:
    一个作家发现自己在思想认识上同党的观点有某些距离,这是一件痛
    苦的事。任何一个热爱祖国,拥护社会主义的作家,在根本政治立场上得
    应力求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但在特殊情况下,或者由于党的政策和工作上
    发生了偏差,或者是作家本身存在着错误的、不健康的观点和情绪,出现
    两者之间不一致或不协调都是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党员作家首先
    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以严肃认真,积极负责的态度向党陈述自己的意
    见,决不可隐瞒和掩盖自己的观点,更不可把自己摆在党之上,以为自己
    比党还高明。另一方面,作家也应当在党的正确方针和政策的引导下改变
    自己的不正确的认识,使党的正确主张为自已所接受,所融会贯通,从而
    在思想政治上达到同党中央的认识一致。这是我国近几年各项事业蓬勃发
    展从正面证实了的一项重要经验,也是在怀念死于“四人帮”文字狱的邓
    拓同志时不能忘却的历史教训。
    按照我的体味,这段话似乎讲得十分明白易懂,但如果仔细琢磨,却不难感觉到字里行间的矛盾表述。周扬是在语言的圈子里徘徊着,他欲明白说出却又迟疑再三,他欲将自己置放进去,但不等跨进门槛就又小心地把脚缩了口来。这样的心态,使这段话表现出思绪的不顺畅。
    显然,他的内心就萦绕着如此之重的苦闷。他为自己被误解被批评而痛苦,但是,在那样的时刻,精神的矛盾并没有减少,而是如许多年前一样,构成了他性格的悲剧。唯一不同的是,他总算愿意用这样的语言采取这样的形式,记录下重重矛盾在心灵深处留下的印迹。
    这便是周扬的可贵。摇荡的秋千,心境从不会平静如湖水。但他并没有虚饰它,没有停止过思索与反省。他本来的愿望中,我理解,还是要摆脱这摇荡带来的痛苦徘徊。这样的真诚与尽可能的努力,已大大不同于以往的他,更不同于某些纯然为权力、为某种难以言明的意图而不停地演戏的人。
    周扬写下关于邓拓的那些文字时,距他生命的终点已经很近。充满矛盾的他告别世界时,留给人们思考的是一些难以解答的疑问。
    秋千,还在我们的思绪中摇荡
 往事已然苍老
    这些日子,因为搬家,我清理一些旧物,在一个大信封口袋里,发现一摞照片。它们摄于1984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是在丁玲为《中国》杂志创刊而举行的大型招待会上。我从来没有学会摄影,至今也只会用“傻瓜”相机。但是,我珍爱十年前留下的这些照片。在我那几年所拍摄的照片中,也许只有这一组照片最能引发我的感慨,至少在现在是如此。
    印象中,那是一年间北京最为热闹的文坛盛会,在北京的几代作家,足有三四百人,都来到了新侨饭店。于是,我的这些照片,固定住一些在我看来十分难得的瞬间。难得,因为绝对不再有可能出现相同或相似的场景——
    胡风在夫人梅志和女儿搀扶下来到大厅。不到一年,他就将离开人间,离去时,孤傲的灵魂仍然担负着无法卸掉的历史重负。爽朗的萧军,依然爽朗的大笑着,几年后他也将离去萧乾弯着腰与曹禺热烈握手。曹禺当然还记得当年自己的《雷雨》,在萧乾主办的《大公报》评奖中获奖的往事。那一片刻,他们谈得十分开心。站在他们一旁的是吴祖光——一个似乎是永远在不断惹来麻烦也始终引人注目的人物。王蒙与另一位同龄作家坐在一起谈得好像非常投机。他们在争论着什么,或者是在一同回忆着什么。王蒙认真地听,关切的神情还带着应有的礼貌。另一个则显得很投入,一只手有力地伸出来,在描述着什么或者强调着什么。
    假如把出席这个招待会所有人员的名单开列出来,一定是一个奇妙的排列组合。过去的对手或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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