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坐呀,爸爸,”儿子佑生叫着,“你做的菜真好吃。”
陆洁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
于潮白在对方的目光里没有看到反对的意思,于是,他立刻轻快地拉开那把靠背椅,然后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
于潮白几乎是刚一落座,就找到了他往昔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感觉。他谈笑风生,时不时地与儿子打趣,逗得孩子哈哈大笑。他开怀畅饮,喝得风摇树动,泥石横流。
陆洁意识到了,于潮白这是在有意营造一种热闹,一种快乐。他需要持继不断的热闹,他似乎怯于安静。那种沉稳的静态会带来冷峻的审视,他会在那审视下无所措手足。
于是,大张声势的热闹和快乐就有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味道。
于潮白的这种苦心,使陆洁隐隐地生出了一丝怜悯。
刻意的热闹终于在深夜到来之前归于停止,那套面积不大的单元房里充塞着安静。房间里的人呢,就象果冻布丁似的被安静凝固在那里。
陆洁在卧室里哄儿子入睡,于潮白则坐在门厅的沙发上一张又一张地翻着报纸。
他的外衣就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差不多伸手可及。仿佛他是偶然到这里来坐坐的客人,随时都有可能站起身,拿着外衣离去。
其实,儿子佑生早已入睡,陆洁的陪睡,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此时,陆洁正一动也不动地侧卧在双人床上,大睁着两眼,在那凝固的寂静里,宿鸟一般谛听着于潮白那边传来的响动。
于潮白没有说过要走,陆洁也没有说过可留,于是,悬念般的结局就成了一种难耐的煎熬。
他们两人都在寂静中等待,那寂静中有一种焦灼,还有一种顽劣——于潮白的顽劣。
他不会走的,不会走,陆洁这样想着。
听到响动了,是沙发放松的吱吱声,于潮白一定是站起来了。
好象有拿衣服的声音,他把外衣拿起来了么?
皮鞋的磨擦声,软皮底擦着坚硬的地板砖。他是在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吗?
他要打开大门,然后回身说一声,“我走了”,就把她们母子留在这片寂静里么?
陆洁的心蓦地悸跳了一下。
软皮底吱吱嚓嚓地向卧室移来,终于移到了床边。
床头灯是桔黄色的,象桔子那样有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那味道在陆洁的心里涌着,陆洁没有动,她仍旧脸朝内,侧着身子躺在床上。
再没有声响了,很静很静。
陆洁忽然明白了:他是来看一眼佑生,然后就走的。他就要走了!
陆洁一下子转过了身。
果然,于潮白就在床边上站着,呆呆地望着酣睡中的佑生。他的外衣搭在胳膊肘上,显然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陆洁把佑生半抱起来,向床里边放了又放。随后,她的身子也朝床里边让了一让。
大床的一侧就空了出来。
喜出望外的于潮白立刻放下外衣,向大床俯降而下。那真是一架大型客机,在软着陆的一刻,大床震撼般地颤跳了,继而发出一声深长的呻吟。陆洁觉得,那仿佛是她自己。
在大床上重新找回了位置的于潮白,此时把脑袋探向了儿子。那是一个侵犯领空的动作,佑生俨然成了一块飞地,要到达那里必须从陆洁的上方掠过。于是,陆洁就看到了依次掠过上空的草莽般的长发,山峰般的鼻尖,峡谷般的嘴角和石壁一样的胸廓
于潮白在吻着儿子。
那是投入的吻,深情的吻,温热的鼻息一波一波地传过来,舌唇的亲昵啧然有声,犹如虎熊舔舐着幼崽。
陆洁感到体内有地热在涌动,汩汩的温泉四处奔流,仿佛在寻找一个能够恣意喷发的出口。
陆洁闭上了眼晴,等待着对方在回程时可能会有的侵犯。
于潮白果然如期而至。那是返程中自然而然的莅临,先是耳际的搔痒,双唇噙含了耳轮和耳垂之后,就缓缓地滑向颈脖。滑落,滑落,陆洁在那滑落中不由自主地仰起下巴,双肩也抬耸了起来。
有了细碎的响声,那是于潮白在动手剥脱衣服,他剥脱了他自己,然后又剥脱陆洁。他剥得那么急切,象猴子似的一边嗅着包谷的清香,一边迫不及待地,一层层地撕扯着包谷的外皮。
所有的障碍物都清除殆尽,男人的手伸向了陆洁的胸乳。在短暂的勘巡之后,便滑落而下,做着得陇望蜀的探索。
那种久违的感觉又回到了陆洁的身上,她感受到了男人胴体发出的激情,她被那激情蒸发起来,开始变做一团团的热气。
她知道男人这时候很急,肾上腺素大量地分泌,血流加快,身体里就象燃着了火。
这应该是高涨期吧?
——然后是平台期,然后是恢复期。男人就会象只懒狗似的瘫软在那里,心中溢满得手后的快意。
陆洁冷静地想着,冷静地看着。她想到了于潮白和方玲的事儿,她看到了于潮白和方玲在一起做爱的样子。
已经变成了轻飘飘蒸汽的陆洁,又重新冷凝成了滞重的水。
“对不起,我不想,我一点儿也不想。”
陆洁的声音很低,然而很坚决。
于潮白停住了。
在那停顿里,男人雄健的锐气开始挫折下来。
陆洁还要再接再励,“我太累了,我要休息。”
这话表达的意思很清晰。
“那,好吧”
仿佛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男人一下子变得十分沮丧。他象石头一样滚落下来,然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陆洁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兴奋,升起了一种施用了惩罚的快意。
她就那么心满意足地拥着儿子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陆洁醒来。她发现大床的半边是空的,于潮白不见了。
循着鼾声,陆洁来到书房。她看到于潮白蜷缩在小床上,身上胡乱搭盖着一床厚被,正窝窝囊囊地睡得满头大汗。
陆洁替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半笑着想:这个办法不错,该处罚时就处罚。
等过个三五天,再说解禁的事吧。
采尔珠找到陆洁的时候,陆洁正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神情看上去有些怔忡。
满院子都是跳呀唱呀的吉玛人,服饰不同神情不同的陆洁就显得很特别了。
采尔珠说:“陆,转眼不见,你,哪里去了,干什么?”
“我在找——”陆洁说,“我看到冕诺了。”
采尔珠笑了,“冕诺?正屋的火塘那里,大家都在。”
是的,冕诺已经不在这里了,冕诺想必是进了正屋。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陆洁全然没有印象。
陆洁无法向采尔珠解释,她本来要找于潮白,结果找到的却是冕诺。陆洁只好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就随着采尔珠进了正屋。
正屋内和院子里一样热闹,主人和宾客们围着火塘,一边开怀地吃喝,一边唱着跳着。冕诺果然就坐在男宾群里,他摇晃着宽大的身板,吼着他的粗嗓门,和众人一起唱歌。看到陆洁进来,冕诺举起盛满苦荞酒的木碗,把他那对倒睫的红眼向陆洁这边挤了一挤。
陆洁刚刚挨着采尔珠坐下,一个大木碗就递到了她的面前。大木碗里盛装了苦荞酒,亮晶晶的酒液在陆洁的眼前不住地晃动。
“陆,接住,快。泽雨端不稳的——”采尔珠一边笑,一边嚷。
大木碗几乎遮住了泽雨的小脸儿,陆洁只能看到乌木碗下孩子那细细的脖颈。
那脖颈上套着一个银项圈,银项圈上串缀着一些形态各异的小饰物。那些小饰物和乌木碗一起,都在微微地颤摇。
“谢谢,泽雨。”陆洁连忙从孩子的手里端下乌木碗陆洁探过身,想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一下。泽雨却象一只小兽,敏捷地跑开了。
当当啷啷,银项圈上的那些小饰物们也顽皮地跳荡着,发出一串串声响。
泽雨就拖着那串声响,又去给另外的客人倒酒了。
喝了酒的客人们借着酒兴,叫着嚷着,要果错给大家唱歌。
小姑娘就在母亲的身旁站了起来,火塘里的火很亮,桔红色的火光在果错那清瘦的脸上跳闪着,她带着掩不住的羞涩,轻声唱了。
〖HTK 〗“屋里的火塘四时都是暖的呀它暖不过我的妈妈。,身上的披毡四时都是软的呀,它软不过我的妈妈。
地里长得最高的是苎麻,家里待我最亲的是妈妈
〖HT〗小姑娘的声音颤颤悠悠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呜呜的哭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先是低低的,犹如困在沟谷里的山风在徘徊呜咽。接着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好象一匹走马,孤独地在岐路上嘶鸣。
陆洁看清楚了,哭的人是冕诺。
冕诺泪眼汪汪地盯着果错,他那宽大的肩膀晃动着,身子一起一伏,黑脸膛上挂满了鼻涕和泪水。在哭声里,冕诺还不时地抬起一双大手,揉着倒睫的双眼。
冕诺,这个粗犷的汉子,他听了小姑娘唱歌,居然会哭——“他这是怎么了?”陆洁不解地问采尔珠。
“陆,他醉了,别管他,他今天该醉的。”采尔珠不经意地笑着。
仿佛在证实采尔珠的话,冕诺摇摇晃晃地端起木碗,一仰头,苦荞酒顺着两个嘴角淌下来,流湿了脖子和半敞的反板黑羊皮外衣。
“醉了,醉了——”
“唱个醉歌吧,冕诺!”
众人起着哄。
冕诺听了,胳膊一扬,手里那只乌木碗就象鸟似的,划着弧线飞了出去。
接着,冕诺用胳膊在脸上一抹,鼻涕泪水和酒液都揩在了反板黑羊皮衣的袖子上。
“哈哈哈——”
他忽然响亮地笑出了声。
他唱了。那个笑嘻嘻抽烟的洒脱的冕诺不见了,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哭的冕诺不见了,眼前是另一个冕诺,一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