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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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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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么?难道我说了什么古怪的话吗?”
    他越钉着问,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发呆的神气,她又大笑起来。她站起
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头的大沙发上,把脸埋在靠枕里,让自己笑个痛快,她全身都
跟着抽动。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走过去拍着她的背。等到她称心象意的笑够了,才抬
起头来,抹着眼泪,对他伸着手:
    “哎啊!你多老实!〃她说。
    “不见得比别人更坏吧?”
    她抓着他的手还在格格的笑:“法国女人不正经是不是?”(她学着他古怪的法语
读音。)
    “你这是嘲笑我啊。〃他也兴致挺好的回答。
    她温柔的望着他,用力摇着他的手,问:“咱们是朋友吗?”
    “当然!〃他照样摇着她的手。
    “高丽纳走了,你会想起她吗?你不恨她吗,这个不正经的法国女人?”
    “德国蛮子这么傻,你也不恨他吗?”
    “就为他傻才喜欢他呢你会上巴黎去看我吗?”
    “一定的你会跟我通信吗?”
    “我可以赌咒你也得赌咒。”
    “行,我就赌咒。”
    “不是这样的。得伸出手来。”
    她学着古代罗马人发誓的模样。她要他答应写一个剧本,一出通俗的歌剧,将来译
成法语,让她在巴黎上演。下一天她就得跟着剧团走了。他约定后天上法兰克福去看她,
剧团要在那边公演。他们又谈了些时候。她送给克利斯朵夫一张照片,上半身差不多是
裸体的。两人高高兴兴的分手了,象兄妹似的拥抱了一番。自从高丽纳看出克利斯朵夫
很喜欢她而不是爱她以后,她也真的喜欢他,不动爱情而把他当做好朋友。
    他们都睡得很好,谁也不做乱梦。第二天他早上有预奏会,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
他把事情安排妥当,上法兰克福赴约去了。那只是两三个钟点火车的路程。高丽纳并不
以为他真能说到做到;他可把约会看得很认真,戏院开场的时候已经到在那里了。他在
休息时间上化装室去找她,她一看见就又惊又喜的叫起来,起上他的脖子。他来赴约使
她非常感激。克利斯朵夫觉得不痛快的是,法兰克福很多聪明而有钱的犹太人,能够赏
识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将来的走红,都争着来恭维她。时时刻刻有人上化装室来,全
是些眼睛挺有神面面团团的家伙,用着生硬的口音说些无聊的奉承话。高丽纳当然搔首
弄姿的跟他们卖俏;以后跟克利斯朵夫说话也不由得拿腔作调,带着逗弄的口吻,使他
不大高兴。她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化装,他可一点不感兴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脸
搽脂抹粉,他只觉得讨厌。他想等戏完了马上就走,不再来找她。他向她告别,抱歉的
说不能参加终场以后人家请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诚的表示难过,使他的决心动摇了。
她叫人把火车表拿来,证明他能够有,应当有时间多陪她一会。他当然很乐意接受她的
劝告,便参加了消夜餐;他对于人们的胡闹跟高丽纳对随便什么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
然也不过分显出心中的厌恶。对她是没法记恨的。那么纯起的姑娘,没有什么道德观念,
懒洋洋的,肉欲很强,喜欢玩儿,象孩子一样撒娇,同时又那么正直,那么善良,连她
所有的缺点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发笑,甚至还会喜欢。她说话的时候,克利
斯朵夫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生动的脸,精神奕奕的美丽的眼睛,有点儿臃肿的下巴,象
意大利人那样的笑容,和善,细腻,可是缺少清秀和灵气:他这一下才把她仔细看清楚
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达:举动,目光,带点粗俗的卖弄风情的手段;女人总脱不了
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欢的是那种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尽量施展她天赋的优点,绝
对不装出交际场中的漂亮和书本式的聪明,完全保存着她的和谐,她的身心好象生来就
是为在阳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时候,她特意站起来和他到一边去道别。两人又拥抱
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见的话重复了几遍。
    他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去。在一个中间站上,对面开来的火车已经先等在那儿。克利
斯朵夫在对方列车的三等车里,——正对着他的车厢,——看见那个陪他看《哈姆莱特》
的法国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认得是他。两人都愣了一愣,不声不响行了个礼,
一起低下头去,连动都不敢动。可是他一眼之间已经看见她戴着一顶旅行便帽,身边放
着一口旧提箱。他没想到她离开德国,以为是出门几天。他不知道应不应当和她说话,
迟疑了一会,心里盘算着和她说些什么,正当他要去放下车窗招呼她的时候,忽然听到
开车的讯号,就放弃了说话的念头。列车开动之前又过了几秒钟。他们俩面对面望着。
彼此的车厢里都没有别人,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
一起。双重的车窗隔着他们。要是伸出胳膊,还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车子开动了。
她始终望着他,在这个分离的一刹那,她不觉得胆小了。两人望得出了神,连最后一次
点点头都没想到。她慢慢的远去了,不见了;他眼看她的列车在黑夜里消灭。象两个流
浪的星球似的,他们俩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也许是永久的分开了。
    等到看不见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给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个窟窿;他不明白为
什么,可是明明有个窟窿。半阖着眼皮,蒙蒙眬眬的靠在车厢的一角,他觉得自己眼睛
里深深的印着那一对眼睛的影子;别的思想都静了下来,让他仔细体会那个感觉。高丽
纳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转动,好比一只飞虫起着窗子;但他不让她进来。
    等他下了车,呼吸着夜晚凉爽的空气,在万籁无声的街上走动之下,精神一振,又
看到了高丽纳的影子。他回想到那个可爱的女戏子,自个儿微微笑着,又高兴又气恼,
因为一忽儿想到她亲热的举动,一忽儿想到她粗俗的调情。
    他怕惊醒睡在隔壁屋子里的母亲,不声不响的脱着衣服,一边轻轻的笑着咕噜道:
    “这些古怪的法国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厢里听到的一句话又回到他的记忆里:
    “象我这样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国接触就看到了它双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根本不想
去解答这个谜。回想到车厢里那个少女,他只随便对自己说了句:
    “她不象一个法国人。”
    仿佛怎么样才能算法国人倒要一个德国人来决定似的。
    象法国人也罢,不象法国人也罢,总而言之他想着她;因为他半夜惊醒过来,心里
一阵难过;原来他记起了放在少女身边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实
他早该想到而竟没想到。这一下他却隐隐约约有点儿伤感。但他在床上耸了耸肩想道: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想它干吗!〃于是他又睡着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门第一个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罗希,①问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个
法兰西。他从这个有脚告示嘴里,知道包厢的事闹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①勃罗希(1742—1819)为德国将军,曾数次带领起鲁士军队攻进法国。
 
    “你真是个大人物,〃曼海姆嚷着说,〃我甘拜下风了!”
    “我又没做什么,〃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实说,我忌妒你。一手抢掉了葛罗纳篷的包厢,还请了他们的法
国女教师去代替他们,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没这个本领!”
    “她是葛罗纳篷家的女教师吗?”
    “对,你尽管装不知道,只做是无心的,我也劝你这么办!爸爸简直不肯罢休。
葛罗纳篷一家都气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决,他们把那姑娘撵走了。”
    “怎么!〃克利斯朵夫叫起来,〃他们把她歇了!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没知道吗?她没跟你说吗?”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难受。
    “好家伙,别烦恼了,〃曼海姆说,“那也没关系。而且你早该想到的,只要葛罗纳
篷他们一发觉”
    “什么?发觉什么?〃克利斯朵夫嚷着。
    “发觉她是你的情妇啰!”
    “可是我连认识都不认识她,连她是谁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说:“你把我当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话。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骚动起来,说要去找葛罗纳篷,把事实告诉他们,替少女洗刷明白,曼
海姆劝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们解释,他们越不信。何况也太晚了。现在那女孩子
已经不知在哪儿了。”
    克利斯朵夫难过到极点,竭力想寻访女孩子的踪迹,想写信向她道歉。可是谁也不
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罗纳篷家去问,碰了个钉子;他们不知道她上哪儿去的,并且也不
关心这种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还有那双眼睛的
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着他的心。岁月的洪流,新的念头,似乎把那魅力
与悔恨一起淹没了,盖掉了;可是它们暗中老在他心底里。克利斯朵夫始终忘不了他所
谓他的牺牲者。他发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机会很少,他却有把握能够和她再见。
    至于高丽纳,她从来没复他的信。过了三个月,他不再存什么希望了,忽然收到她
一通四十字长的电报,用着怪高兴的语调给他许多亲密的称呼,问〃大家是否还相爱〃。
后来,杳无音讯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写得挺大挺潦
草,装着贵妇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几句,都是亲热而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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