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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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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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呀利呀简直薄似浮云待他点头,就进一步解释说,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结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结义哥哥,我的钱他就可以受之无愧了。我这同桌双手乱摇,说我讲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教他要真心对待朋友也应该接受朋友的诚意;但那些钱毕竟不是我亲自挣来,他若受了,便是自欺欺人。 


      我觉得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自己发怔。他使劲拉我起来,还说:“别傻跪了。到你能挣钱时,若我有难,一定接受你帮助就是。”听他这么讲,看着他那又聪明又执着又淳朴又憨厚的面孔,我说:“那好那好,我绝不逼你用我爸妈的钱。你我先结拜了再说。” 


      他坚决不肯跟我结拜,说他爹认为“千万莫入什么帮会莫拜什么把子,他永远待我如长兄便是。”说完又拉我起来扶到床上。 

      我问他糊火柴盒一天能挣几个钱。他笑笑,说那活儿费时多工钱低,他只是临睡时,为了陪娘和弟弟多说会儿话才一面糊点火柴盒。能挣钱的活儿,是放了学去拉加班。 


      重庆许多脚夫,存点钱后会弃了扁担,置架板车拉着送货。板车就是两个轮子一根轴,架块板。板的前端演有两根长杠,竖有两根短杠。车主斜肩套条绳索,绳端两头固定在两根长杠内侧,两手扶了长杠,如架辕的牛般;累了,放下前端,短杆如脚柱地,与车轮共四点停住车,人便可以休息了。 


      重庆是座山城,平路少,斜坡多。在平路上拉货,一人就可以了。但每上小坡,常须两人;若上大坡,则非三人不行了。所以在小坡下,常见一架车停了,待另一架到,两人合成一股,将一架车拽到坡顶,回头再拽另一架。遇上大坡,就要凑够三架之人力才能运作,这会耽误好些时间,于是“加班”一行,就应运而生——每每在斜坡前,总有些半大孩子守着,见车就问:“要拉加班么?”俟车主一点头,孩子们就或大的一两个或小的四五个,跑去或推了车尾或把住车轮憋足了劲往坡上折腾。一到顶,车主就掏钱,孩子们便欢呼一声,自行分好钱又冲下坡去。报酬视山坡的长度和斜度而定。通常是小坡一两角,大坡三五角。拉加班虽累,却实在比糊火柴盒来钱快。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段志高一放学就拔脚走,原来是干活养家去了。 

      其实每间小学都明文规定不准自己的学生拉加班。 

      我看看年纪比我略长的国志高,想想他家的困境,又想想他家的骨气,就觉得他比我认识的一切小学生都强,实在不必用每条小学生守则去套他;我既已将他视作结义兄长,应该有难同当,就不在乎自己也会犯规。 


      段志高不知我正想什么。他拿出书本,一条一条告诉我今天的家庭作业。我才明白,已是星期一了 

      爸爸的东江酿豆腐把顿饭拖得很晚。段志高告别时,已是8点半。从3楼窗口望下去,我见到他在橘黄的街灯下又是赤着一双脚,想来新布鞋定是脱下放回书包了,就想到为了保持今日这份整洁来我家,他中午定是没去拉板车,眼看今晚也是去不成,就有点替他着急,尽管我知道他绝不会因此受罚。他告诉我,他两兄弟挨打都是同样原因:很小时因为问别人要零食吃;后来因为在街上学了讲脏话;入学后就仅为作业本上的红叉叉挨打了。他娘的惩罚标准是一叉一鞭,鞭鞭实在。 


        
      第二十二章 

       


      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延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       ※       ※ 

      我屁股一好,就兴冲冲跟段志高去推板车。他先将地点告诉我,我飞奔回家塞饱肚子就去找他。段家离校远,他从不回去吃午饭。他书包里常装着三两个红薯什么的。出校门不久,他就掏出来一路啃着走,吃完找处公共水龙头,双手接了水捧着喝。我问他为什么不先在家把红薯烤熟了,他说:“熟了的红薯是好吃,但不小心挤烂了就会搞脏课本。” 


      我那天赶到时,他已和别的孩子先上了一小坡,分得5分钱;和我再上一小坡,车主给我们1角。因为平生第一次挣钱,我兴奋得很,伸长了脖子盼再有车来。段志高拉了我说:“快跑,不然要迟到。”我奇怪他怎么能知钟点。他说他感觉到的:“你以后也可以练出这种本事。我开始也不行光靠着太阳,阴天就不知钟点了。”他一面跑一面说。我们冲到一个公用水管前洗了脸又跑。到了校门口,果然刚敲响预备钟,段志高掏出鞋穿上,我们恰恰踩着上课钟进教室。 


      往常一下课我多是抓着乒乓球拍冲出教室去占乒乓球桌。课间打球,丢分就算输,要重新排队很麻烦,所以参加的人不太多,我却是凡下课就冲去。谁料这天下午第一节课间休息,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郑可成将我胳肢醒来,笑道:“该不是叫段虫龙的瞌睡病传染上了吧?” 


      平日中午回家,保姆早摆好筷子盛好饭,我端碗就往嘴里扒,速度又是自小练成,5分钟后将筷子一放,就开始逗妹妹说话。妹妹依她从托儿所就养成的习惯细嚼慢咽默默地吃。她爱笑,笑狠了就拉尿。我就想方设法逗她,直到她笑得喷饭弯腰冲去厕所。我又被保姆骂了几场才作罢。然后保姆又动我以“乖乖妹儿”为榜样,又威胁说要向爸爸告状才逼得我上床午睡,天天如是。 


      原来平日午睡那么重要,才缺一觉竟让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然后,我嗅到自己身上也是酸酸臭臭的 

      下午放学后,我才见段志高拉加班的真本事。他从一个玻璃瓶扯出两根泡豇豆,给我一根,说:“吃。干大活要吃点咸的才有力气。”他将我带去一个好长好陡的斜坡下,然后从书包拿条长索出来。那索一端结了个活套一端系了个铁勾。接到车后,他走去板车一侧,将套斜背在肩,将勾扣了车身的一个钢环,告诉我,这是正式的拉边套。然后他将身子尽量俯下,绷得紧紧,人与地面简直成了两条笔直的锐角边,就脚指如鹰爪,抠着这个充其量不超过30度的锐角成之字形缓缓移动。那圈缠着布条的绳索像是铸在了他古铜色的光背又生生嵌一半进肩膊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蜒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像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我没有资格拉边套,就和4个小孩另候架大板车,也绷立了身子,推着车屁股一步一声号子去上坡。待分得湿漉漉的1角钱再下坡时,我连腿肚子都在打抖。段志高说;“回吧。我每天黄昏只拉一个大坡。弟弟一定帮妈妈煮好饭了,我们家的晚餐总是等齐人才吃哩!”早已饥肠辘辘,就赶紧点头一面将那角钱递过去。看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小纸币,我就知道“视金钱如粪土”这话千万不可下巴轻轻随便说。 


      见我连续两天不睡午觉,保姆就说要告诉爸爸。我只好中午拼命吃饱睡定,下午放学后才上一大坡。不久我也能拉边套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学校里红榜高张,公布少先队新队员名单,没我的份。中队长把我叫去棵皂角树下,说:“少先队的荣誉高于一切,我们不能允许鲜艳的红领巾戴在一个进过派出所的人的脖子上。”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句“起码这一次不能。不过”中队长的口气就软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说:“组织上讨论过,觉得你其他各方面的表现都不错。你千万继续争取进步,再写一份申请来。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太难过呀,你倒是说话呀——”其实这回没份宣誓也不甚打紧;我觉得严重的,是我明知违反校规还拉板车拉得兴头大发,又怎么敢再去申请? 


      回家见到陈书剑,他问我为何有点垂头丧气,我说想入队,又放弃不了一件红领巾们不应该干的事。我向来视他如知交,讲话随便,就说:“我发过誓不将此事告人,只好也不告诉你。”陈书剑想想,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其实这又有甚作难?人生在世,为有所为,必有所不为;你衡量过后,做一件弃一件便是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说我觉得两件都很难放弃。陈书剑就摇摇头,说:“孩儿,当断不断,其性自乱,便两件事都办不好。”他从我桌上拈枚康熙制钱,正正经经道:“那么你将正反两面各托一事,让老天替你决断。”说着捏了制钱就要向上抛。我一把揪了他衣袖喊:“世伯莫抛!我知道什么事不可放弃了。” 


      我那时早去了重庆市少年宫民族乐队,专拉胡琴,每个星期大早上都要去集训。离家之前,母亲总是亲自打扮我,那天不必穿父亲改缝的大口袋小军装,而是穿上母亲熨得妥妥贴贴的闩麻纱衬衣小花布裙。衣服裙子在阳光清风中滤过,有种干净的香味。我虽头发短如箭猪,母亲总能使手指拢右拢,用根细细的红毛线给我缠出开花炮仗般神神气气一束;再让我蹬上一双擦得亮亮的小皮鞋。我总跟母亲说练完琴想上图书馆上完图书馆想溜冰,最好中午不回家吃。她就总为我备好一盒饭,饭面齐齐排上4条腊肠。每年初冬,我家窗外就花环般挂了一圈一圈的腊肠,那是妈亲手做的,十足的广东风味,风干放入米缸直吃到来年入秋。母亲将饭盒放进一个小背包又塞进一个军用水壶,壶中灌满重庆老鹰茶,才让我背包提琴下楼之。到大院门口每次回头望去,定见母亲在3楼窗口和弟妹一起朝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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