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打算拼死一役,等安王一死,巴图就带领寨中的兄弟趁乱抢出阿爹和哥哥的头颅带回故土,眼下看来,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空希冀一场,什么都没有改变。
且如今的大安行宫更加森严,安王下令全城宵禁,王都的大街上不时有守卫巡逻,稍有异动就会引起怀疑。且不说短时间内还有没有机会动手,就说史肃那一帮子还未浮出的同谋,我看都凶多吉少。
等待,静候下一个时机,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但我已经足足等了八年!鬼他妈知道下一个时机到底是多久?!
长久的隐忍简直让我耐性全无,此刻真是拿这暴躁的身心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用力拂去肩上的积雪,干脆甩袖子回房。
行到走廊处遇上管事的乌恩其,我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往房里送一坛酒。
乌恩其看着我欲言又止,支吾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大人,您不是说饮酒会让人放松和懈怠,所以从来不准府上的人饮酒么?您这样……恐怕难以服众啊!”
我愣了愣,想起确实说过这话。其实也一直没忘,只是心里憋闷得难受,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宣泄的出口。但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生生堵得我没有话讲,只好用力闭了闭眼睛,待这股愈涨愈烈的暴躁之气沉下去,方挥了挥手叫他下去。
进了卧房想发顿脾气,扬手举起茶杯又犹豫了。想到好不容易将可靠之人一个一个安插进府,倘若在这时候闹出动静让大家议论点什么,恐怕只会乱了军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能,我总觉得自己像被人捆得结结实实没入水里,任你如何挣扎着急都是白费力气,可偏偏就在你以为快要溺死之余又被人拎上来换口气,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无力地倒在床上,任腿脚胡乱摆放着,想就这样如死鱼般瘫上一天,但脑子却丝毫得不到休息。那些抹不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一一回放,一会儿是阿爹和哥哥们的头颅被砍下来悬在城门上,一会儿是蒙克城中烧了一天一夜的火光,尸体的焦味、凝固的血水、妇女的、幼儿的断臂残肢……如噩梦般的记忆!
还是要走下去,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寨中好不容易收集的旧部等着我带领,费尽心机送入宫中的少阳等着我看护,父兄的头颅也还屈辱地摆放在囚卑塔里,这一切都是我必须扛起的使命。
我永远记得那一晚,阿爹是怎样坚决地吩咐巴图带着我逃走,大哥又是怎样决绝地托付我保护好少阳,我永远记得他们坚定而悲怆的眼睛。
正到痛处,门口适时地响起了叩门声。我抹一把脸,翻身恢复如常:“进来。”
乌恩其花白着胡须,跃进来的时候脸上神色不太对劲,关门前回头四顾了一番,这才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包黑布包裹的东西,“咚”地一声放在桌上,道:“这是平时招呼客人用的,刚才我路过地窖看见没人就给你拿了过来,也不敢拿多,就这么一小壶。”说着便将包裹的黑布揭开,露出里面的白瓷壶。
我愣了愣:“茶壶?”
他微微凑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拿茶壶装酒,不容易被发现。”
我瞬间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
乌恩其看看我,又看看桌上的茶壶,突然仰头打了个哈欠,讪讪地往外走:“人老了果然熬不得夜啊!倘若大人没什么事,老朽就先回去休息了。”
我讷讷地看他关上房门,方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我最终没有喝那壶酒。
原本不过是觉得前途漫长而无望,想借酒浇愁短暂地忘却这一切,但这偶然生出的悲绪早已在乌恩其送酒进来的那一刻治愈。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我和大哥犯了错被阿爹罚跪,乌恩其便偷偷地给我们送好吃的。热乎乎的羊肉汤加上暖烘烘的羊肉泡馍,那股温暖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得。
可那时候的我并不能预料到会有国破家亡的灾难,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偷骑阿爹那匹最快的马,如何爬上疏勒原上最高的树,全然没有注意过身边原本可珍惜的一切。如今即便是想要阿爹再罚我一场,也不能了。
那些美好的回忆都有了个统一的名字,叫做曾经,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悔恨不已。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少阳归来时天已大亮,连日的筹划加上彻夜的值勤令他略显疲惫。尽管如此,进门时却仍是中气十足地唤了我一声“姑姑”。
我如平时一样吩咐他坐下,命下人端来刚做好的早点。房中一时安静,谁也没有说话,仅有白粥吸入唇腔的“呼呼”声。
终归还是我先没忍住,问他:“你怎么不问我昨晚在殿上为什么不下令行动?”
少阳抬头看我一眼,大口地咽下嘴里的吃食,认真道:“既然这是姑姑的决定,那么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何况后来的事我们也都看到了,安王身边的高手早就埋伏好了,当时即便是放手一搏也不一定会有胜算。”
我点点头。
“早就听说安王养了一队鹰卫,个个都是拔尖儿的高手,不隶属朝廷也没人知道行踪,昨夜没贸然动手实在是万幸。”我顿了顿:“不过,我昨晚没下令行刺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那位病怏怏的三公子还记得么?”
少阳疑惑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史大人行刺的时候,商吉和商允二人恨不得抢着前去护驾,唯独只有商桓没有行动。身为安王的儿子,又是青芸夫人所生,身份本就尴尬,这种时候却毫无动作,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要么他知道此次刺杀不会成功,要么……他也想安王死?”
“他好像知道什么。”我回想起当时商桓看我的眼神,愈发觉得奇怪:“当时商桓不仅没去救护安王,且目光所向竟然是我的位置。”
“莫非他知道我们要行刺?”
“我也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反正这个商桓绝不简单,我们一定要摸清楚他的底细。倘若他当真知道我们要行刺却没有告发,事发时还用眼神提醒,想必暗地里定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如果我们能加以利用,到时候还能达成一笔交易也说不定。”
☆、暗涌浅藏(1)
少阳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喝了口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昨夜画堂纵火的宫人自尽了,虽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但文真王姬那边……似乎有所怀疑。”
我凝眉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少阳接着道:“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王姬早上问了我几句。毕竟那个人是通过她的关系安插进去的,出了这样的事难免会询问几句。我只说那人当时衣衫褴褛走投无路,苦苦哀求了我好几日,我看他可怜才帮忙推举的,其他的一概不知情。看样子,她似乎是信了。”
“如此便好。”我松了口气,又道:“文真王姬心思单纯,又对你情真意切,未免连累你,我看她多半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加之她又深得安王的宠爱,其他人应该也不会随便查到她的头上去。这一关,我们多半是过了。”
我想了想,又补充:“但这次的刺杀在王都闹出了不小的风声,你又在安王眼皮子底下当差,一定要万事小心。”
少阳放下手里的筷子:“我知道,姑姑。”
“还有,我们的计划有变。”
少阳疑惑道:“此时不是应该按兵不动,等风声过去再做筹谋么?”
“原本是。”我顿了顿:“但我昨夜想了一夜,安王只要一直留在宫中,我们刺杀的计划就再也难以实施。况且宫中人手稀缺,我也不希望你再冒险,倒不如利用二公子与太子的矛盾搅乱局势,等时机一到,就借二公子之手除去太子,届时朝堂铁定大乱。到那时,安王失去了左膀右臂,身边没了信任的人,我们办起事来也容易得多。”
“如此倒是个好法子。”少阳陷入沉思,缓缓道:“再加上那个不知是何居心的三公子,还真就不怕它不乱。”
说到这个人,我急忙打断他:“三公子此人我们暂且不论。不过,在他未表明态度前一定要防着他,倘若他真的知道什么却没有说破,想必不日便会找上门来,到时再探个究竟也不迟。”
少阳点点头:“那我这几日便去打探一下史肃与二公子和太子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倘若有一丝一毫的牵扯,我们便利用此次风波将它扩散出去,再嫁祸给其中一方,让他们两蚌相争!”
“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我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好了,你也累了好几天,早些回房休息吧。”
“是的姑姑。”少阳兴奋地站起来,在我肩上拥了一把。走到门口又回过来,突然道:“我们会成功的,对吗?“
我愣了愣,坚定道:“会的,一定会的。”
“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一起回疏勒原去,骑最快的马、看最美的秋英花,像小时候一样,大伙儿一起围着篝火喝酒跳舞。夏天去圣洁的客斯湖,秋天就躺在草地上打滚,到了冬天,我们就躲在帐篷里喝温好的羊奶。”我越说越起劲,仿佛思绪也跟着飘到了那里,语气都不自觉放得轻缓:“少阳,你相信姑姑么?”
“我相信。”他认真地看着我,嘴角也跟着勾起来:“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一起回疏勒原去。”
真是好久都没有看他笑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长久的仇恨和过多的筹谋打磨出来的孩子,一遍一遍地重复:“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去的……”
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会比常人更加孤勇,况且还有这样多的人不计生死地在帮助我们,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一定会的。
第二章 暗涌浅藏
因为下雪的缘故,翰林院中显得格外安静,除了早上刑部的人气势汹汹地来搜查和盘问过以外,整个内院几乎没有人声。加之身居官场之人大多懂得趋利避害,如此严峻的时机,自然也没什么人敢出来高谈阔论,即便手头没什么事做,也都纷纷避入书房。
难得的是,翰林院出了史肃这等人,掌院大人那个老顽固必然脱不了干系,追究排查的这阵子恐怕是没时间找我的麻烦了。
安心地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才见司徒楠慢悠悠地走进来。
我道:“你再这样迟到,翰林院恐怕要容不下你了。”
司徒楠拍拍斗篷上的积雪,往火炉边一坐,毫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