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荀笑了笑,用眼神提醒她落子。
凌珊放下一枚玛瑙棋子之后,意兴阑珊,“邕王出了什么事?密奏上谈到了邕王?”
星荀笑笑,“既然是密奏,自然是不能告诉娘娘的了。”
她扬了一下蛾眉,“不说也罢,我可以直接去问他。”
“咦?”星荀眨眨眼睛,弯嘴一笑,“你想开了?”
凌珊捡起一枚棋子,在纤细的指间摩挲着,不答反问,“你呢?你想开了?”
星荀神色一愣,夕阳淡淡映照在他的修眉星眸之上,随着树影的晃动,他脸上的微笑显出几分迷离。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开了,还是没有想开。可是,这些年来我见到那么多分分合合,却有一点了然于心。”他伸出手,撩开了她几丝落在额前的细发,“两情相悦,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
“哪怕会遭受世人不齿吗?”她凄然问。
“你听过父子骑骡的故事吗?”星荀落下手中棋子,神色变得清冷。
她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摇摇头。
“有一对父子在市集上买了一头骡,正要回家,一开始老父骑骡,路人诟病其自私而薄待其子,后来,儿子骑骡,又有路人言责其不孝,最后,父子二人皆不骑骡,又被路人嘲笑愚蠢。”他叹了一声,“人言固然可畏,但其实无论我们怎么做,都不可能遂所有人的愿的。”
凌珊听得怔忡,艰难地摇头,“左史记言,右史记行。”
“难道你以为这些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他吗?”星荀忽而笑了,眼睛直直看入她惊诧的眼眸,“他都不在乎,你又何苦辜负?错过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你经历过一回,还嫌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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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三十三回 坤卦 。。。
或许,真的应该惜取眼前人才是。
那一直困在凌珊心头上的纠结,迟迟不肯解开。星荀的话,让她想起了许许多多从前的事。她想起在鬼戎的时候,那个骑马放羊的少女,大口吃牛肉,大口喝羊奶,从来都不必顾及自己的出身。
她亦想起当时本着一股冲动,不顾风雪,去胡腾山为宋湛采药的那个自己。当时的自己,对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不能失去他。
凌珊隐隐约约想起了,那时自己的心情。
可是,那时却从未想过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心情……
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那些让自己混乱的心情,也从来没有对那些已经住在心里的人表达,他们对自己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她总是不会去想他们有多重要,也不去考虑自己为什么害怕失去。
一直到,她错过之后,才明白,原来那个刁蛮任性的自己之所以会消失不见,并不是有谁强迫了自己。那都是她的心甘情愿,因为她喜欢上一个人,一个对自己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人,那个人需要她变成沉静矜怜的模样,所以,她也愿意为了他而改变。
可是,这样的领悟,她却再没有机会对那人说起。
亦没有机会去看他听到她这样说时,是怎样的神情。
那么,现在呢?
难道她真的要任由心里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了了之?不去追寻它的起因?任由它成为他人和自己的再一个不能弥补的遗憾?
左右只有一生,左右都是残留下来的余生。
凌珊打开面前的玉筪,凝神看着放在一方素锦上的红缨络。
——陛下,珊儿明白了你当时的顾虑。请你原谅我当时的自以为是,原谅我现在的自私贪婪。但我还是想尝试着再相信他一次,如果结果还是不尽人意……
——珊儿就去轮回之中寻你。
“叩。”
“娘娘,圣上请娘娘去飞羽殿。”
玉筪合上的时候,凌珊听到宫娥在外头说。
凌珊顺手把即将干透的青丝绾成一个环髻,从妆奁中随意拾了一根血玉簪固定,走出外室时便有宫娥走上前来为她换上烟色外衫。
她辞了随行的宫娥,从她们那儿拿了一盏宫灯。
借着绘有墨竹的白纱宫灯,她穿梭于被树影打碎的月光之间,绕过一道道曲折的游廊,沿着潺潺流动的溪水声逆流而行,来到了被银色的余光缀以瓦檐的飞羽殿。
明亮的琼轮旖旎了清新的夏风。
飞羽殿外空无一人。
她提着宫灯,拾裙踏上了殿外的石阶,走到游廊内,环顾四周,仍不见有其他人。
凌珊撅了一下嘴巴,疑惑地顺着抄手游廊绕到了殿后,走到他来到仪景宫后最常待的葡萄架下,那儿果然安放了十余盏烛台,围着十丈见方的葡萄藤架,盈盈烛火,将葡萄的藤蔓和叶脉都照得闪烁晦明。
她正看到石案上的笔墨纸砚,还有悬挂在藤架下一张张随夏风飞舞的奏疏,想来日落之前,他一直都是在这儿批阅奏折。但九龙砚台旁,还放着占卜用的龟壳,与一只青竹匣放在一起。
目光落在那只青竹匣上,凌珊认出那是之前星荀给他的那份密奏。
她把宫灯挂在一根木架上,敛裙在石案前坐下来,手放到青竹匣上的时候莫名有些犹豫。
但她转念一想,不过是份密奏,她又不是没有看过,于是索性拿起来打开。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飘来一个清浅的声音,凌珊本就做贼心虚,当下立即吓得跳起来,青竹匣被顺手抄在身后头。
“没、没干什么啊。”
宋湛修长的身影在灯烛之中影影灼灼,偏过头眼风早已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一步一步逼到她面前,趁她被他看得动弹不能的时候,侧过身子就把她身后的青竹匣收回来。
“这是密奏,不能看。”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凌珊清澈眸子直看入他的眼,眼中映着周围闪烁的灯火,“是荀拿给你那份?”
忽而一阵夏风卷来,卷灭了他右侧的一根蜡烛,宋湛僵在嘴角的笑意化在了那片光影里,“他有表字,你干嘛非要直呼其名?”
她眨眨眼睛,对他摊开手,仰面对他说道,“你把这份密奏给我看,我就叫他子萱。”
宋湛修眉一扬,见她伸手要拿,马上把手举起来。
凌珊把手伸到了最高处也才碰到他的手臂,心一横,她提裙站到了石案上,飞快地在他的唇上香了一下。
宋湛瞬时间脑袋一片空白,转眼间装着密奏的青竹匣已经到了她手里。
皇帝行幸于外,邕王监国,燕王宋溢辅政。与贵妃娄倏影相勾结的宋溢怂恿年幼的邕王下旨征伐高腾叛变。此举意在陷邕王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借而立娄贵妃之子甯王为太子。
凌珊看完之后,脑中突然轰然巨响,拿着密奏的手瞬间冰凉。
宋湛看到她一动不动的背影在烛光中影影亭亭,从后面把她打横抱起来,转个身坐在石案上。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他怀里。
“我已经收到了请立甯王为太子的奏本。”他从容地从她手中拿过那张藤纸,放回了匣子里。
明明是七月暑天,她却有些发凉,“这密奏上的消息来源可信?”
他把她环在臂弯里,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好半天才说,“娄贵妃的弟弟娄青乾是燕王谘议,这件事应该算得上是空穴来风。”言罢,他把她抱紧,在她耳边说,“怎么听说皇后让你明天跟她一块儿回凛都?”
凌珊心底吁了口气,点点头。
“留这儿陪我,不要回去了。”他的声音像隔了层水雾,混在夏天的空气里,温热得有些飘忽。
她听得浑身一颤,旋身站起来,“还说不要我回去?你连这么细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知道她多半是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什么企图都不可能藏在香浓软语之中蒙混过去,宋湛失笑,道,“你是太后,我怎么敢管你?告诉你,是想让你小心。万一他们真的已经勾结在了一起,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为什么?”凌珊不解,“他们争储,与我何干?”
他支颐望她,清清淡淡地说道,“你忘了那埕桂花酒?燕王向来不喜欢你,总觉得你是红颜祸水,迟早会祸国殃民。从前我怎么宠常峻,他都没有意见,但是你回来以后,他不止一次向我说你了。”
那埕桂花酒……
凌珊莞尔,道:“那是因为你是皇帝,我是太后。哪个忠臣不会说?”
“国家要的是良臣,不是忠臣。我如今只怕他,连忠臣都做不好。”他偏过头,凝望着一盏灯烛出神。
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独有其名。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被灯火映得分明清隽的侧脸,心中隐隐为他难过起来。他是个擅于忍耐的人,所以当年宋洌几次危及他的性命,他也不伤他分毫,只因他还没有越过他的界线。
他是那种,可以一忍再忍,一直到对方逼得他再无路可退,才会给予反击的人。可是,这一反击,注定再不能给对方留有余地。
宋溢是他唯一的哥哥,一心忠于他,帮助他得到皇位、巩固皇位,也从来没有过篡逆之心,眼下却要因为那句“功高盖主”而不得不生出隔阂。
他抬起头,对凌珊伸出手,握住她软若无骨的柔荑,感受着她手心中传来的温热。
原来真的是情之不敛,运无幸耳。
怪只怪她太好,好得足以让他感觉到幸福,以至于忘记了箴言逆耳。
她走上前来,跪坐在他的脚边,手放在他的膝上仰望着他。
宋湛借着烛光看她明亮的眼睛,在那些星星点点的烛火中,她澄净的眼眸里盛满了光彩。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留在他的记忆里根深蒂固,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庞,愀然道,“方才我卜了一卦。”
她转头看向放在石案上的龟壳,拿起来就听到铜钱在其中发出的铮铮声响。
“卦象如何?”她解颐笑问。
宋湛眉宇微微一皱,从她手中拿过龟壳,道,“撰下兑上,大过,九三。”
“栋桡,凶。”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忽而抬头又问,“你心诚不诚啊?”
宋湛说得忧心忡忡,她却怀疑起他的占卜灵不灵了?他好笑地说,“我为你卜的,你说心诚不诚?”
她撅了撅嘴,起身说道,“你当着我的面,再卜一次。”
“犯什么傻?”他敲了一下她的脑门,“每日只能卜一卦。”
“那我来。”凌珊说着拿过了龟壳,在石案前坐下来,敛起长袖,双手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