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道:“哥哥只是不想你再难过。”
颖坤笑道:“都过去八年了。七哥难道觉得我是个把私情看得比国家大事还重的人,因为燕州有我的伤心事,就会为此放弃自己一贯的心愿主张?如果今天的战场不是燕州,而是爹爹和哥哥们殒命的无回岭,七哥难道会因为故地伤心就不去了吗?”
七郎不由拍了拍她的肩:“哥哥说不过你。前军已经行至白河沿岸屯兵,我也没有权力干涉,你想上阵的话,就跟我在中军吧。”
颖坤的脸色明显闪过一丝犹疑。七郎当然知道她的想法:“不过你跟着我,难免经常碰见陛下……”
颖坤道:“还是那句话,大敌当前,私事都该先放一边。我听说薛元帅和他的副将以前还有过私怨,现在不也协力共图涿州?”
七郎苦笑了一下:“我不担心你,我担心陛下。”
颖坤顿了一顿:“那你也太小看陛下了。”
七郎道:“索性见不到也就罢了,那种近在咫尺望而不得的痛苦我最清楚,还不能表现出来,脸上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末儿,你没有经历过,你无法体会。”
颖坤道:“人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无奈苦楚,我没有体会过这种,自会体会其他。但是不管怎么样,轻重缓急得分得清。如果陛下因为我在他跟前就公私不分无法专心战事,那这场仗我们也不必打了。”
七郎望着她,无可奈何:“末儿,我现在也相信了,你对你不在意的人,当真是心如铁石。”
不,并不是不在意。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如此。
颖坤胸中泛起苦涩憋闷,反驳的语气就有些冲:“不然呢,七哥希望我怎么样?和自己的侄子、六嫂的妹夫通|奸,他就高兴了?”
七郎也被她噎得无话:“不是这么说,至少你也考虑一下陛下的难处……末儿,那天我入宫面圣,朝中很多人反对陛下亲征,刚开始我也认为目前出兵太过仓促,想劝谏他从长计议以观后效。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
颖坤望着他不语。
七郎垂下头:“陛下说,登上帝位是时事所迫,并非本心。他从小立下的志愿唯二,其二已不可能实现,只剩收复燕蓟这一条心愿。如果这也不能放手一搏,真不知此生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颖坤当然记得在清河苑兆言说过的话,“朕平生唯二愿,其一收复燕蓟”,那么其二呢?
他没有说。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话题转开了。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它已不可能实现。
七郎又道:“人活着总得有点企望支撑,你不能支撑,至少也不要再上去踩一脚。”
颖坤不想再听下去了:“七哥,你不用说了,我知道,陛下的情绪比我自己建功立业重要,我还是去后军吧。反正总要有人殿后,只要是为全军出力,在哪里都一样。”
她去了后军,负责转运分发医药和被服。两军尚未开战,医药还用不上;时值盛夏,被服也基本不需要。所以她领的是个闲职,与中军也没有接触,职位又低,只在誓师会上远远见过皇帝一面。
他身处营中高台,金甲红翎长剑在握,慷慨陈词,台下三军士气激昂,山呼万岁。她与粮车辎重一道列于最后,连他盔甲下的面目都看不清。那披着甲胄的昂藏身姿也是陌生的,她不需要去接近了解,只需和其他人一起跪在他脚下,听凭调遣即可。
虽然两个月前渤海女直就开始南下侵略平州等地,但拓跋辛认为他们劫掠的不过是那些卑贱可恶的汉人,忙于上京夺权分不出兵力救援,就下令当地军民自行抵抗敷衍了事。燕蓟的重镇是燕州和涿州,精兵都被调走,守备空虚,吴军出兵出其不意,初战得利,东西中三路稳步挺近。
拓跋辛听说吴朝北伐,并没有太上心,反而是女直人抢完平州等地之后,见吴国人也来掺一脚,不想和南朝大军对抗,转而往北侵扰泽州等地让他大为恼火。这里是鲜卑的旧界,汉人少了,而且泽州往北两百里就接近京畿。拓跋辛此时已经控制上京拥立新帝,于是分出八千兵力来对付渤海女直。
拓跋辛并未亲自与吴国打过仗,从前慕容筹的时代,探花将军所向披靡百战不殆,吴臣又主和派居多,稍微一打起来就停战议和,给了他一种南朝都是孱弱懦夫的错觉。吴国除了已故的杨令猷都是慕容筹手下败将,而他率领数倍于渤海女直的兵力都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打赢,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吴人文弱不足为惧,骁勇狡猾的女直人才是心腹大患,所以优先分兵拦截渤海女直,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自信把自己和慕容筹等同。
鲜卑人和女直人在鲜卑地界打了起来,吴军简直喜出望外,一路向北如入无人之境,先后攻下蔚州、易州、涿州、蓟州,杨行乾甚至轻而易举占领了被女直人肆虐后又丢下的平营滦三州。东中二路率先合围,一东一南夹击燕州。
涿州蓟州重镇失守,拓跋辛终于不敢再小看吴军,传回的战报说吴军有十几万人,和几千人散兵游掠的渤海女直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他才慌忙调兵南下救援。救兵也未能挡住吴军步伐,一直被打到燕州城下。燕州城防坚不可摧,三面都有崇山峻岭天堑可依,南京留守死守不出,频发急报求上京发兵来救。
此时拓跋辛虽然占住了上京,但两名叛乱的皇子仍在周边虎视眈眈,他根本不敢也舍不得把手下精兵强将派去救汉人的燕州。加上东面、北面的女直和室韦也扰边滋事,拓跋部落起源地就在此处,拓跋辛当然要优先保住自己老巢。
但是燕州求救急报一封封发过来,南朝十数万大军围在燕州城下,也不能坐视不管呀,怎么办呢?拓跋辛心生一计,据说南朝皇帝亲自领兵挂帅使得士气大涨,孱弱的吴人才一时侥幸获胜,那就也依样画葫芦,把刚登基的小皇帝送过去御驾亲征去。反正老皇帝留下的年幼儿子那么多,死了也无关紧要,重扶一个就是。
、第六章 剑气近3
燕州城门被吴军攻破时;颖坤还在从雄州往前线源源不断的运送补给药材和棉服棉被,所以她晚了三天才进燕州城。
燕州是此次北伐吴军遭遇的第一次顽强抵抗;从八月末一直到十月初,兵临城下四十余日才攻克。但是燕州也是燕蓟一带最坚固的城池;攻下燕州;吴军就占据了燕蓟的中心和优势地位。尤其燕州北面就是群山和长城,居庸关雄冠天下,北向要比南向更易守难攻;这也是中原王朝必须收回燕蓟的首要原因。
攻城艰难,苦战累月;战士伤亡加剧,对药材的需求也日益攀升。燕州的十月已经有洛阳腊月的严寒;所幸今年天气干旱,尚未下雪,否则将对吴军更加不利。颖坤的任务也日渐加重,运送新一批物资进了燕州,被服分派人手去各营分发,价值高昂的药材自己亲自押送去库房。
虽然每年她都到燕州西山祭拜咸福,但是这燕州城,城北的温泉行宫,却是整整九年没有来过了。
皇帝进城后下榻离宫,以离宫前殿为元帅行营,诸位将领就在离宫附近的配院居住。离宫重檐复壁便于守卫,还有前朝灵帝留下的府库,所以皇帝只留少数几进宫室起居,辟出大片空院作为仓储之用。药材这么珍贵的物资,当然要送入府库中存储看管。
颖坤本还担心自己故地重游触景伤怀,心中已做好了打算,但是到了离宫跟前,才发现离宫外围模样已经大变。府库在离宫西南侧,因为战火波及,围墙塌了一段,索性在这边开了一个两丈宽的新大门,方便车马出入;离宫的东面原本是配院,当初她藉以逃脱的水下密道出口就在这边,此时也全都被一道围墙圈进离宫院内;正门上的匾额也在混乱中佚失,现在只临时在门侧挂了一块木牌,上书“元帅府”等字。
她从府库侧门入,指挥押运士兵把药材入库,忽听有人叫她:“小姐!”
颖坤回头一看,面露笑意:“靖平,是你呀。”
靖平这回没有跟着她,而是自请与七郎一道同在中军,攻城之战有他一份功劳。两人有月余没见了,靖平见到她神情激动,上来握住她的手说:“小姐,我终于等到你了。”
颖坤问:“你在这儿等我?”
靖平点头:“七郎说你在后押运药材,我猜你一定会来这里,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颖坤笑道:“你这么心急干什么,我进了城自然会去找七哥,何必在这儿干等。”
靖平放开她的手,低下头道:“以往靖平都跟随小姐左右,寸步不离,这次没有陪在小姐身边保护,生怕小姐出什么意外……”
颖坤道:“我在后方运运被服药品能出什么意外,而且我也是武将,哪用你左右不离地保护。靖平,你的武功本就不应埋没只当个护院保镖,早就该让七哥提拔你,在战场上一展身手。听说你这次立了大功是不是?”
靖平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因为跟着七郎在陛□侧救了一次驾,攻进燕州城门时比别人先了一步,匹夫之勇,算不上立大功。”
颖坤却笑意顿收:“救驾?怎么回事?”
靖平回答:“哦,陛下为振士气亲自上阵督战指挥攻城,被鲜卑人发现,出一队轻骑突入阵中欲对陛下不利,我和七郎率先挡了一挡,鲜卑人的诡计未能得逞,被我军尽数歼灭。”
颖坤又追问:“那陛下呢?有没有伤着?”
靖平道:“陛下龙体无损。”
颖坤暗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皇帝如果公然在阵前受伤,军中怎么可能过了三天都没有消息,当然是安然无恙。她笑了笑道:“靖平,你立此大功,还在陛下面前露了一手,一定得让七哥为你美言求赏。”
靖平虽然不说,但显然也对自己这回的表现十分自豪。他手里还提了个布包,举起来问她:“小姐,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我怕你上午进城来不及吃东西,给你带了两块胡饼,你先吃两口垫一垫。”
颖坤道:“靖平,还是你最细心,我一忙起来就不记得这回事,你一说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她接过靖平的胡饼,府库门口搬运的士兵来来往往,她就先提在手里,一边监督一边问靖平:“七哥现在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