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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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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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趴着睡?”

“我屁股还疼。跟他打架的时候摔了一跤。” 允嘉轻轻地说。

“噢。”

过了好一会儿,他有点迷迷糊糊了,她突然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鉴成哥哥。你睡着了吗?”

“嗯?”

“鉴成哥哥。”

“怎么了?”

“我刚才没说真话。”

“什么?”

“我是说,你刚才问我的,我没说真话。”

鉴成转过头,允嘉也把头转了过来,她的一双眼睛在朦胧的月色下微亮着,她的声音轻轻颤着,“他 ……他对我‘怎么样’了…不过不是今天,是上个星期,今天,他又想那样,我不愿意,就是因为那个,我才跟他打起来的…… 他说我不愿意就是看不起他,还说他以前的女朋友比我听话多了…… 可我真的很讨厌… 太难受了…”

鉴成一动不动地躺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个悬在半空的沙袋被人从四面八方猛砰了几下,悠悠转着,闷闷的痛,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当时已惘然(71)

好一会儿,他才从嗓子眼里干干地挤出一句,“真的?”自己都听得出声音发飘 …………… 刚才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但追问出来,他又不知所措了。

允嘉“嗯”了一声,又把头转回去,伏在胳膊上,微微换个姿势,面对着墙。已是下半夜,空气凉快一点,窗口吹进来的风拂动着窗帘,蚊香一股股升上屋顶,袅袅地融在空气里。

几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向学校反映,行不通,那无异于让允嘉去自投罗网,而且会把名声搞臭;跟钱正去交涉,也不对,他高兴了把允嘉当宝贝,不高兴的时候打成这样,有什么好交涉的,何况允嘉也说过不会再理他了;找钱正的父母吗,哼,King of Middle King的钱老板只怕会以为是去敲竹杠……他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

他天天给“小姐”们送快餐,见惯了她们曲里拐弯的男女关系,但是,直到今晚之前,他没想到过赵允嘉会碰到这种事情;或许因为她小他四岁,就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却不料人家并不这么看。现在一切已经发生,说什么都晚,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某个领域,允嘉已经身不由己地先行一步,他只知道她吃了大亏,却给不出什么好建议,除了难受,也做不了什么。

他又想抽烟了。

许久,允嘉幽幽地说,“你不要告诉我妈。”

“嗯。”

“也不要告诉我爸。”

“不会。”

“谁也不要告诉。”

“我知道。”

“那我睡了,”允嘉面着墙壁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鉴成哥哥,我是不是不应该那样?”她的声音有点梗涩,听着酸酸的,像一根长长的针穿过耳膜扎进去,扎进去,一直扎到他心里。

“你怎么由着他呢?” 他叹口气。

“他骗我说只要碰碰我的,我相信他了。真是个王八蛋。”允嘉的口气没了往日的锋芒,淡淡的,带着点倦意,仿佛随便他怎么骂都可以的样子。

“以后要吸取教训…吃一堑长一智……”话出口,他觉得说得实在混帐 ……这又不是考试砸锅,吸取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争取下次考好一点。但允嘉乖乖地“嗯”了一声,破例没有顶嘴。

“以后找个人好一点的,家里太有钱的,通常被宠惯了。”

“你们家以前也很有钱,你好像没被宠坏啊。”

“那是你妈来了以后,小时候,我们家也很穷的。”

过一会,允嘉又问,“你说,我头上会留块疤吗?”

“不会吧。”

“你头上就有块疤。”

“那是因为缝了针,你那个只是淤血,过两天散了就好了。”

“那就好,我明年还想去选一次空姐,他们说身上有疤,航空公司就不要了。”

“不是说你身高不够吗?”

“我一直都在打篮球,据说那样会长高。”

“你那么想当空姐干嘛?”

“当空姐工资高,听说一个月有好几千。”

“天天飞来飞去多危险。”

“我不怕。”

“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鉴成转回话题,“说真的,以后再谈恋爱,关键要人好,别老盯着钱。”

“知道了,” 允嘉再打个哈欠,“我真睡了。”

鉴成看着月亮慢慢移到窗框后面,往西天沉去。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却怎么也睡不着。朦胧间,他突然想起前几个星期看过的一篇文章。他送餐的饭店订了好几份杂志,给等着拿外卖的顾客消遣看的。其中有一本青年性教育杂志,其中有个“知心姐姐” 栏目,话题从“月经期如何运动”、“丹碧丝究竟能不能用”到“和男朋友亲密接触会否导致怀孕”,形形色色。既然是“姐姐”,用词难免遮遮掩掩,但总比只知道叫思春期男生“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去”的生理卫生课本有意思得多,而且让他明白了有些尴尬,比如偶尔和向晓欧拥抱的时候会起某种自然反应,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当然还是不能让向晓欧发现。

那本杂志的上一期有个女孩子问到小时候学自行车不小心摔跤受伤流血,怀疑处女膜破裂,一直有心理负担,问知心姐姐“怎么办”。知心姐姐建议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并且安慰说处女膜并不是衡量处女的唯一标准。当时鉴成看了,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可笑:除了处女膜,还怎么衡量处女呢?现在想想,倒宁可如此。

他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推推允嘉,“嘉嘉。”

允嘉没什么动静,她真的睡着了。

鉴成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把她弄醒。允嘉懵懵懂懂地问,“干什么?”

“那个…那个事情,以后要是人家问起,你就说是小时候学自行车的时候受的伤。”

允嘉揉揉眼睛,“什么呀?”随即立刻明白过来,“人家会问吗?”

“反正万一人家问,你就那么说,知道吗?”

“要是人家不问呢?”

“不问就不说。”

允嘉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地看着他,然后上下转了转,她咬咬嘴唇,“要不,还是说体育课跳马吧……”

“嗯,那也可以,就是不要说实话。”他想了想,跳马的确听上去更加真实一点。

允嘉点点头。隔着蚊帐,她的眼光定定地注视着他,里面闪着一点波光,轻轻地在那里忽闪。

他从来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轮到他教允嘉撒谎。

当时已惘然(72)

“记住了?”鉴成又问一遍。他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隐约看得见允嘉脸上些许懵懂的神情。

允嘉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带着点迟疑问,“万一…人家不相信呢?”

他想了想,说,“那是人家的事。”到这里,他自己迷糊起来,这样教她,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心底深处觉得该这么教,就硬着头皮教。

允嘉早就不听他的话了,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希望她能听话。

终于,允嘉下定决心似的,又用力点了点头,“记住了。”然后吁出一口气,用门牙咬着下嘴唇,对他笑了笑,随后,那个笑容却慢慢地凝固在脸上,她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伸过手来,隔着蚊帐拽住了他的袖子。先是轻轻的,随后拉紧一点,再紧一点。

等他的手紧贴到蚊帐上、眼看就要把凉席下卷着的帐子也拉出来时,她才慢慢地松开手,让他把胳膊放在床沿上,只用两个手指捻住他衣袖的边缘。她说,“鉴成哥哥,我怕。”声音弱弱的。

“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怕。”

黑暗中,他们对望着。鉴成坐在床沿上,允嘉在蚊帐那头趴着,一手抓着他的袖管,只是两个手指,却攥得紧紧的,用足力气的样子。他听到自己和允嘉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稍微急促一点,允嘉的稍微匀细一点。两个人的姿势都很不舒服,却维持了很久很久,仿佛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愿去破坏。

那一刻,鉴成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种错觉,仿佛又是带着允嘉出去玩,同她走散,费了好多周折,从千人万人里才把她又给找回来了一样。找的时候再怎么生气,一旦看见她,想骂的心在刹那间烟消云散,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只是觉得安慰,只是觉得,再也不能让她到处乱跑了。

事实上,允嘉到他家时已经九岁,带出去玩,她比他都机灵,从没有走散过。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一再袭上心头。

他眼睛里酸酸的。刚才允嘉说“我不知道,就是怕”,他没有问下去,心里却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一种感觉,因为,他也经历过这种“不知道,就是怕”的时刻,很多次……满心里空落落的,像走进一个徒然四壁的房子里,四周都没有出口,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伸手出去,也没有东西可以攀援。

那种感觉他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因为说了出去,人家也只会问“你怕什么” ,他又讲不出个究竟来。到今夜,才知道,赵允嘉也是一样的。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那不是真的。

四周万籁俱寂,远处的虫鸣也渐渐平静下去,只看见允嘉小小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面带着点茫然和疲惫。她大概有点困了,他也有点困了,却都没有去睡的意思。

她的小手依然紧紧地攥着他的袖管,他突然横出心去似地想,索性就这样坐一个晚上,其实也无所谓。午夜里微凉的夜气水一样弥漫开来,刚才讲的话,包括现在,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好像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假如就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可以。

那天晚上,他跟允嘉说了很多话。他第一次知道,允嘉在酒吧里干活,并不是一直那么风光,也碰到过给一张分小费就想动手动脚或者喝醉酒发疯把洗手间吐得一团糟糕的,有一次,她开一瓶酒时不小心,瓶塞的末子掉了一点进酒里,刚好碰到几个无理取闹的客人喝完了酒就是不肯付钱,后来只好自己倒贴出来。

“昨天王小姐,就是那只高级鸡在我们酒吧里喝得烂醉。她最近不大吃香了,就老是拉着我问她是不是看上去老了。我只好说她不老,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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