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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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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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喝口水,“我知道你们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而复杂,父母离婚又再婚,对孩子的影响是…”老师痛心疾首,“是…是…是…难以形容的,所以我想赵允嘉,还有你,都会难免有一些心理阴影,这我也是完全理解的…我们要做的就是…”

许鉴成突然脱口而出,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赵允嘉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她……她很好。我们都很好。”原来,老师绕来绕去,还是回到这个话题。

二十出头、两颊红朴朴的女老师半张着嘴,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没有心理阴影啊,噢,那很好,很好啊。没有就好。” 然后,他们冷场一会儿,她就放鉴成出来了。

鉴成走出办公室,允嘉坐在紫藤树下的石凳上等他,看见他黑着个脸,大概也知道情势不妙,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往外走。

上了车,她才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师跟你讲什么了?”

“你说她讲什么了?”

“我不知道。”

“讲你不好。”

“怎么不好?”

“你看看自己考了第几名。”

“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跟她说以后赵允嘉要是还不用功,尽管罚抄名字,两百遍起抄,而且必须一行空一行,一定不能并在一起。”

“啊?!”允嘉叫了起来,“那只烂苹果最喜欢整人,这下你害死我了!”她把脚在地上拖着,发出闷闷的沙沙声。

“什么话什么话?你出息一点,人家老师干嘛整你?” 鉴成转过个弯。

“其实我数学本来可以起码多考十分,我漏做了一道题目…”

“还狡辩?”

允嘉不说话了,夜风里,只听见她把脚在地上拖着发出的“沙沙” 声。

“把脚收起来,不要卷进钢丝里去。”

沙沙声没了。

出了校门,鉴成要转进小路,允嘉却坚持要他走大路。家长会结束,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回家,大路上车流滚滚。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允嘉班里的女同学,她兴高采烈地和她们打招呼,“这是我哥哥。”

“鉴成哥哥,我们班好多女同学都说你长得好看。”

“噢?”

“嗯,她们说你比我们班的男生都长得好看。所以我让她们多看两眼。”

鉴成觉得滑稽,心想谁要和你们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比,难怪刚才允嘉那么起劲 …… 搞了半天自己原来是她的展品。

当时已惘然(九)

“嘉嘉,你怎么考那么糟糕?”自行车轮胎劈里啪拉踩过路边一大片梧桐树叶,鉴成清清喉咙,“人家全是八十几分九十几分,你门门功课都那么低,我说你,你倒是怎么考出来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数学考试假如不漏做那道题目,可以多十分的。”

“怎么无缘无故会漏做题目?”

“不是无缘无故,他们自己把题目印在考卷反面,我没看见。”

“那别的同学怎么都看见了?”

“我不知道。”允嘉一双脚伸到梧桐叶里稀里哗啦拨弄着。

“那还有语文呢?历史呢?地理呢?自然呢?你也都漏做题目了?”

允嘉不说话了。

“你妈问起来,你叫我怎么跟她说?”

“我们趁他们回来之前就睡觉,等到明天,她忘都忘了,根本不会问。”

“想得美,你妈专门关照我要好好听听老师怎么讲的。”

“哼,那她自己不去听。”

经过一家杂货店,允嘉叫他停车,“你等我一下。”

允嘉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盒光明牌的三色冰淇淋。她把一个扁扁的小勺子递给鉴成,“鉴成哥哥,我请客。”

“干什么?”

“谢谢你帮我去参加家长会。我知道你也很喜欢吃三色冰淇淋。”

“想买通我?”

“什么叫买通?”

“是不是吃了你的冰淇淋就要帮你说好话?”

“不是,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允嘉把冰淇淋托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吃啊吃啊,要化了。”她自己先一勺下去,挑了一大块巧克力冰淇淋送进嘴里,抿着嘴唇,眯起眼睛,“嗯,甜。”

“真的没条件?”

允嘉摇摇头,“你怎么这么罗嗦。”

鉴成拿起勺子,突然又想起什么,“你哪儿来的钱?”

“我自己的零花钱啊,”允嘉的勺子停在嘴里,歪着头瞪他一眼,“你爸给我的。喂,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一个人吃了。”允嘉速度惊人,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把三色冰淇淋里巧克力的那一块吃光了,开始向粉红色的草莓冰淇淋进攻。

鉴成这才和允嘉一人一边,把余下的草莓和香草冰淇淋吃光。吃完后,两个人都有点意犹未尽,允嘉把勺子舔得干干净净,随后开始舔嘴唇,看看手里的空盒子, “真好吃,”然后抬头望着鉴成,“就是好像太少了点噢。”她拉开书包夹层,摸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展开来拼在一起数了数,朝鉴成扁扁嘴,“要是多五毛钱,就可以再买一盒了。”

鉴成也扁扁嘴,“对啊,要是多五毛钱,就可以再买一盒了…可是,上哪儿去找那五毛钱呢?”

他到底没有扛住允嘉水汪汪、眼巴巴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两毛钱给允嘉,“算了算了,再去买一盒。”

允嘉拿了钱,高兴地咧嘴一笑,“这回给你吃两块。”

第二盒三色冰淇淋吃光的时候,他问允嘉,“你们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爸爸妈妈的事?”

允嘉点点头,“烂苹果还问我和你哪个跟爸哪个跟妈,我告诉她我们都是爸爸妈妈生的,你跟爸姓,我跟妈姓。烦死了,关她鸟事。”

“你哪里学来的‘关她鸟事’?”

“乌克兰大白猪说的。”允嘉嘴里的“乌克兰大白猪”指的是汤骥伟。他受伤期间,汤骥伟来家里看过好几次,允嘉见了他总是客客气气,“汤哥哥”长“汤哥哥” 短,给他端茶让座盛绿豆汤倒桔子水哄得他开开心心,一转身却叫他“乌克兰大白猪”。仔细想想,汤骥伟皮白肉细、身材高大加上胖嘟嘟的,也确实对得起这个雅号。汤骥伟暑假里在看水浒传,开口“洒家”闭口“嘴里淡出鸟来”,没想到允嘉连这些也学会了。

“以后不许说‘鸟’。”

“那你们不老是说吗?”

“我们可以说,你不可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以。”

“好,不说就不说。关她屁事。”

鉴成想到允嘉说的“你跟爸姓,我跟妈姓”和他在老师办公室里随便应付的话居然吻合得天衣无缝,不由笑了起来。

到了楼下,家里已经亮着灯。鉴成叫允嘉先上楼,自己把车锁进车库,回头一看,允嘉还站在楼道里黯淡的灯光下。

“怎么不上去?”

“你会不会跟我妈说我考了最后一名?”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允嘉低头看着自己的白球鞋,“那样,你爸爸大概又会说‘马莉,我看这个女儿你要好好管管了’,然后我说不定又要吃一记耳光…… ”

鉴成摸摸允嘉的脑袋,“上去吧,我有数的。”

那天正巧有人送了允嘉妈妈一条香港带回来的18K金项链,手工很细,她眉花眼笑,一整晚对着镜子比试来比试去,并没有把允嘉的家长会放在心上,加上鉴成含糊其辞地只是交待了大致分数,隐瞒了名次和老师训话的事,她一听门门都有七十多分,也就没有深究。

那以后,鉴成做完自己的功课也会督促着允嘉做作业。他吓唬她,“你最好用功点,王老师说你要是期末考试还那么差,她就会来家访,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允嘉吐吐舌头,点点头,也的确发愤图强了一阵子,大部分科目都有了提高,可就是语文总也不见起色,因为她功底太差,别字连篇,句法基本不通,鉴成读过她一篇写清明祭扫革命烈士墓的作文,里面一句“‘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黑呼呼的大字在太阳里发出刺眼的金光,亮啊亮得我眼精都争不开”,笑得差点肚子疼,心想她真是一点没继承诗人爸爸的文艺血统。

允嘉经常请他帮着修改作文,开始他很乐意,后来逐渐发现这里面的“猫腻”,原来允嘉怕写作文,拿个大纲来让他“修改”

,改着改着,文章就写完了。后来他就逼允嘉自己写,没有个像样的初稿不替她改。

不过,他也破了一回例。那是寒假前最后一篇作文,允嘉写到了那个小学语文老师迟早都会布置的题目

…… “我的家庭”。她来找鉴成求援,鉴成想了想,钻到床下,从一个旧纸箱里翻出自己从前的作文薄,在四年级上学期的那一本里找到自己当年写的那篇“我的家庭”。写那篇作文的时候,正值鉴成父母关系跌到冰点,两个人客客气气但形同陌路,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为了写那篇作文,他到“小学生作文”上去找来好几篇 “我的家庭”

的范文,东拼西凑够了字数交上去算数。

他把作文本放在允嘉面前,“抄吧。”

“哇…………… ” 允嘉眼睛一亮,立刻埋头照抄。

允嘉抄完了,鉴成拿过来检查一遍,改掉一些字词和句式,让它看上去更像允嘉写的。文章最后一段里有一句话“在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里,我感到很幸福。”

不知怎么搞的,允嘉把“温馨” 两个字抄对了,却把“幸福” 写成了“辛福”



鉴成想了想,把“温馨” 划掉。

允嘉问他,“这个温……温什么是什么意思?”

“嗯… 就是和睦。”

“和睦是什么意思?”

“和睦就是…就是…就是一家人很快乐、很高兴的意思。”说到这里,他看着允嘉眼睛里毫无城府的疑惑,突然意识到,对於他们两个人来说,无论“温馨”还是 “和睦”,其实都离得很远很远。允嘉就算能够学会用这两个词,也未必能够真正领会当中的涵义;这两个词,不过是方格纸上用来换分数的笔划。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温馨” 的旁边填上了“温暖”

,觉得很满意,“这样好多了,我们家很温暖,对不对?”

允嘉穿着高领套头毛衣,抱起臂膀,又拉过鉴成的一件毛衣披在身上,看看周围,“你的房间真冷。”

“你的房间本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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