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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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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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十五个硬币,谁都没有动静,他看看汤骥伟,汤骥伟也看看他。到第十八个,他的机器“搭搭”几声响,吐出了四个硬币,他拿起硬币对汤骥伟晃了晃,汤骥伟扁扁嘴,对着机器念了一句咒,看口型该是英文版的“我靠”。终于,在第十九个硬币,汤骥伟那只老虎不负重望,仿佛被角子撑坏肚子般“辟里啪啦”一个劲往下拉,他吹了声口哨从旁边抽了一个大号可乐杯去接。等接完了,慢悠悠地转身走过来,把手里的可乐杯摇得哗啦直响,和许鉴成手里的杯子干一下,终于咧开嘴,得意地说“Checkmate”。

时隔多年,汤骥伟仍旧事事高他一着。

久别重逢,太太又都不在旁边,他们去看了场带荤的秀,出来后肚子饿了,又找家中餐馆吃夜宵,喝掉几瓶青岛,一面聊天一面暗暗掂量对方的身家,没一会掂出分晓来,汤骥伟夹起一筷子海蜇放到嘴里嚼得嗝吱有声,“我也就运气稍微好一点,慢慢来,都能混出头的。”

汤骥伟房间里有两张床,那天晚上许鉴成就睡在他那里。

汤骥伟和太太打电话,“…这次巧了,碰到个发小,在聊天呢,七年没见啦…你那个还胀吗?唉,胀就给他多吃点嘛,奶又不会吃坏肚子,多吃长得快…啊,他又睡着了?哈哈哈…”放下电话,还是乐个不停,“我儿子可有本事,能一边吃奶一边睡觉,醒来接着吃,我妈说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呵呵呵…我老婆奶水好,那小子头一个月就长了三斤,平均一天一两哪…”

他们一人一边躺在床上看加州州长和变态机器人展开殊死搏斗,看着看着眼皮耷拉下去。汤骥伟忽然问,“你妹妹现在怎么样?”

鉴成愣了一下,撑起眼皮,斜过去瞄他一下,汤骥伟也在睡眼惺忪地瞄他。

他把赵允嘉的近况告诉汤骥伟,“她说酒吧的地点很好,旁边都是旅馆,游客多,英国人喜欢去pub…卖酒,饮料,也卖点吃的,请了个边上大学里的学生打工,说生意刚开始,人还不太多,希望一年以后开始赢利。”

汤骥伟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好,”眼光转回屏幕,阿诺摆出个很酷的姿势说“我会回来的”,他又加上一句,“广东男人对老婆很好的。”

“是吗?”

“嗯。我以前有个同事是广东人,天天‘老婆仔’‘老婆仔’挂在嘴上,有次大家一起出去吃饭,专门多叫一份起司蛋糕包回家,说他老婆最喜欢吃那家店的蛋糕,我们都叫他模范老公…他老婆也经常煲好汤放在保温瓶里给他带到办公室,午饭时拿出来喝,有时候叫大家一起喝,我们都笑那是给他壮阳,谁敢揩油…广东男人不错的… 可惜后来被裁员了,人真是好人啊…”

电视已经完了,汤骥伟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打起呼噜,许鉴成拿着遥控器一个个频道按过来。

看着电视上万花筒一样跳动的画面,他脑子里浮起一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钟家豪是不是天天“老婆仔”“老婆仔”挂在嘴上?他也是吃过苦的,应该对老婆好吧?允嘉会不会也隔三差五给他煲了汤带到店里去被夥计打趣?他们做生意应该也会碰到难处吧?…一晃,她的儿子两岁多了。

汤骥伟在两段呼噜的间隔中冷不丁冒出来几句话,“那个孩子要不打掉,现在也老大了…这几年老是想起那件事情,也不敢找人问…那时候年轻啊…”一面扯下脚上的袜子朝椅子上一扔,身子使劲地往铺得固若金汤的床褥里钻,“反正我这辈子都会觉得对她不起,我这辈子都会觉得对她不起…”他喃喃地把这句话又说了几遍,最后音调细下去,鼻子里又吹起小喇叭。

许鉴成也钻进被子,看着对面床上汤骥伟半张着大嘴的睡姿,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把真相告诉他,免得他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内疚,又想了想,终于还是压下这个念头,因为以前答应过赵允嘉不告诉他。当时她说“我就是要他后悔”。

汤骥伟说到“广东男人对老婆好”,声音里满是释怀,他却不知怎么的,再真诚的祝愿,也搀杂着些许难以言明的情绪。

下半年,他开始转运,新主管毫无预兆地给他委以重任,出差的机会又多起来,有时还要回中国。他和向晓欧还在为了孩子“汗滴禾下土”,老实说,经历过大半年的“广种不收”,他开始喜欢隔段时间出去几天,在旅馆里起码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

搬来长岛后,他们的交友圈不知不觉有所改变,工作越来越忙,从前的朋友渐渐淡了,经常来往的只剩下工作上比较接近的人和周围的邻居,很多人家里也有经常出差的先生,伴随各种各样的八卦,多半都是“生活作风问题”。

有一回,他在房里听见外间向晓欧和两栋房子外的张太太聊天,张太太的先生长驻北京,犯过类似美国前总统的错误……当然没被整得那么惨,去年为了一个女人嚷过要离婚,今年才死心。张太太说“现在我想穿了,要出去玩可以,底线是,一,家不能拆;二,坚决不许弄出孩子,”她压低一点声音,“每回他走我都在皮箱里放上一大盒保险套。”

向晓欧问,“他用吗?”

张太太咕咕地笑起来,“他脸皮当然没那么厚,每次都完完整整带回来,不过我知道他肯定…这就是一个意思,大家心里明白,”她又压低一点声音,“不过总还是不放心,万一女人做手脚怎么办…我在想,反正小孩也生好几个,等再过几年是不是索性要他去结扎,省得麻烦… ”

许鉴成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真是最毒妇人心。再看见风流倜当的张先生,油然生出几分同情,觉得他像块案板上的五花肉。

想不到的是,一个多月后他去广州,晚上在酒店里打开箱子,内衣裤里居然也裹着一盒小包装Durex。他怔了好一会,摇摇头,把它又扔回箱子里。

他把那盒东西原封不动带回家,什么也没说。向晓欧应该看见了,也什么都没说。

之后每次出差,他的箱子角落里都会出现那个小小的淡紫色盒子。某一次,他把它塞进夹层,后来就一直留在那里。

有时候,他想也许应该跟向晓欧解释一下,她那么做完全是多余的,她大概是因为一直没怀上孩子才格外敏感,相处多年,应当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提不起劲来跟她解释;也许她是想和他撒撒娇,让他劝慰一下自己,但不知怎的,他们之间撒娇的情绪仿佛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知道自己忠实于她,也会继续忠实于她,却提不起劲来告诉她。

今年三十一岁,过十几年,到时他们应该已有了孩子,照这样下去,他保不定也会被喀嚓一刀,省得麻烦。

十一月,他去法兰克福出差,直飞的票没了,转机有两个选择,巴黎或者伦敦。

他看着屏幕上“伦敦希思罗”几个小小的英文字,心头微微颤了一下,随后立刻点回去,选到“巴黎戴高乐”。在戴高乐机场停留四个小时,在希思罗机场停留两个半小时。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揉了一会太阳穴,远处哈得逊河上澄蓝的天空绵延到很远的地平线之外。

他坐回电脑前,点下巴黎转机那条线,临到确认,却又迟疑起来。最后,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从伦敦走的票。

从伦敦转机,能快一个半小时呢,他这么告诉自己。

订好了票,他给赵允嘉打了个电话,算起来他们有大半年没联系了。背景里全是嘈杂,她无可奈何地说,“我儿子这两天老是乒乒乓乓拿个塑料杯砸桌子凳子,好好的桌子都被敲出很多坑来… 你等一下……”她搁下话筒。

他隐隐约约听见她提起嗓门像是在喝止孩子,小孩咿咿呀呀地回嘴,一瞬间几乎后悔起打这通电话。

但他还是告诉了她。在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之后,他故意用随便的口气说,“对了,下个月要去一趟德国,在伦敦转机。你们那边天气冷吗?我在想是不是带件毛衣去…”讲完了才意识到多少有点别扭。

当时已惘然(147)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允嘉的声音传过来,“冷啊,德国比英国还要冷,你最好带件厚一点的毛衣来,你到德国出差?”

“嗯。”

“哪个城市?”

“法兰克福。”

“运气真好啊,”她像是不胜羡慕地叫起来,“听说法兰克福很漂亮的! 你这种出差简直是免费旅游。”

之后几分钟她一直在说法兰克福,后来又说到柏林和汉堡,越说越起劲,直到许鉴成打断她,“你那个地方…去伦敦还方便吗?”

她想了想,说,“要坐火车。”

“希思罗机场呢?”

“要转车。”

他吸了一口气,把声音放低,“去一次好不好?”停顿一下,又说,“我在伦敦只待两个半小时,不可能出机场。”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挺厚。他咬着嘴唇,心里突突直跳。

允嘉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我想看看你,”他硬着头皮说,“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她索性格格地笑了起来,“我比以前难看多了。”她这么一笑,电话里的气氛轻松起来。

他们约好在机场见面,允嘉抄下了他的航班和登机门号,她说,“到时见。”

“到时见。”

放下电话,已经早过下班时间,他关上门,走进电梯,按下底楼。门边的楼层数字一个个飞快地闪,他低头看看手表上的日期,还有一个月,再有一个月就能见到她了,这个念头像千万个小电流突突地撞着他的心。刚才说“到时见”,他满心都是欢喜。

可是当数字闪到1,他想起允嘉开始时那种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心中又慢慢冷了下来:她也许并不太情愿跑那么远去见他,或许也走不开,是他一再坚持才答应的。

其实也可以理解,但这种想法让他很难过。他为自己的坚持感到些许难堪。

向晓欧那个星期在波士顿参加一项培训,回去也是一个人,许鉴成在三十四街找了一间餐馆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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