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画师一席话听下来,也倍觉受用,议论纷纷。孙连兴对众人道:“诸位未上榜的也请稍安勿躁,我们一起静待接下来这三家的二回比试,此番试题便是早前定下的‘江景’,想来三位都已经准备充分,今日为大家现场作画,也算一饱眼福了。”
听到可观看三甲画师现场作画,众位画师也倍觉此行不虚。
二回比试,赛题却是在寄送请帖之时便定下的。高水准的命题作画,落笔到完成,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三五个月,但加上构思、布局、立意再到下笔,却最是费功夫,动辄数年才作成一副画的亦不在少数,是以提前给出试题,让众人做个准备,亦好发挥出真正水准。
“原来大家都提前得知了考题。”仇英与项元汴面面相觑,主办方是独独忘记了通知仇英,还是有意为之?
本轮赛题“江景”,说起来只是合了钱塘江看潮这个主题,不过风雅之士定要借景抒情,传情达意。想必提前得了消息的画师们,甭管腹内有无些墨水,皆是做足了准备。仇英有些懊恼,不善诗文本就是她的短板,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接过画纸,项元汴只得用眼神安抚她。
玉林楼的二层正对着不远处的钱塘江,今日江水奔腾,已有些涨潮的迹象。
楼层正中,设了三个画台,发丝花白的吴家安与姜逸飞估计是旧识,眼神交流之间呈现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想来两人平素并不和睦。仇英与两人作了一揖,却并不被两位前辈放在眼里,她于是也只好入了自己的席位,默默用镇纸梳理好纸张,摆放好惯用的笔墨颜料。
围观的画师三三两两,有聚集在画者面前观察作画进度,也有凭栏远眺,打算等画作完成之后与众人一道品评的。项元汴本意欲伴在她左右,在仇英对着一卷空画纸冥思的时候,却被一位小童叫到一边。
项元汴只得暂时舍了仇英,低声问道:“什么事?”
小童恭敬答道:“一位姓吴的小姐请你过去。”
姓吴的小姐,必是彩棉了。且不知她叫自己过去有什么事,想来此行自己还未有尽到一些些责任,项元汴心中稍稍不安,见着仇英望向自己,便赶了过去,道:“你先画着,我去瞧一瞧彩棉她们。”
仇英微微点了点头,目送他随着一位小童匆匆离去。不知是否看错,总觉得凭栏眺望的那一角,有位女子满怀心事,感怀嘘叹,揉一揉眼睛再看,却是不见了。想来自己应该是看错了吧?良家女子不宜出行,再者这楼层之上有诸多男性画师,彩棉、爱莲或是其他的女眷,往这间来毕竟都是不合适的。
仇英这么想着,笔下却不自觉画出了那番情景。运用界尺引线画出楼阁屋舍,细细描摹树木、园林和山石,寥寥数笔勾勒出江之彼岸山脉和滩涂,观景阁上一个女子凭栏远眺,一双矮几上摆着棋盘与琴谱。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仇英听见有人吟诗,不由抬起头来,见着是一位画师朋友,便温婉一笑。那人见着仇英释放善意,便留在他身旁观察作画,还一边点评道:“仇兄此画看似大气磅礴,但这一个女子的背影却让整幅画变得空旷孤寂,观者能觑见其心,难得难得啊。”
亦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你这番话不就是说明一个问题,仇英这幅哪是什么江景图?分明是闺怨图了。”仇英本已埋下头勾画细节,却听见这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抬眼一看,果然是素日里与他不合的周俊。仇英冷哼道:“请问本次比试,可曾规定了不许做闺怨图?”
“虽不曾对画者有过诸多束缚,但画师自身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漆工的儿子就是漆工的儿子,画出的作品要么匠气十足、要么便引用些陈词滥调。仇英啊,如今你当真出息了,不画春宫,倒开始描摹闺中女子的心事了?”
“本以为你改行做了鉴评者,当真胸中长了些丘壑,可惜可惜,如今瞧着你仍是与从前并无二致。总是这般的眼红耳热,即便旁人赠你毒舌鉴评的名号,亦不知其真心是讽刺还是挖苦,亏得你还当成宝贝一般。”
两人彼此挖苦,反唇相讥,倒把头先搭讪的画师撂在一边。仇英回了几句,见着另两位画师作品已然接近尾声,便不再搭理周俊,重新埋首画中。周俊仍不离去,便杵在一旁,一会子说界线不准,一会子说用色不对,气得仇英直接摔了笔将他远远的撵走,这才静下心来完成画作。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家中好多事堆在一起,只有临睡前和早起码上几行字~~还遭遇了卡文期,真心伤不起啊~~
☆、钱塘之宴(下)
吴家安之画雄奇险峻、姜逸飞之画苍茫浑厚、仇英之画清雅文秀。日落之前,三幅风格迥异的江景图展示在众人眼前;除了五位鉴评者给与评分;观摩的画师亦可选投自己青睐的优秀作品。
吴家安与姜逸飞互别苗头,直到此时亦不给对方好脸色看;对仇英亦是冷冷的。是以等待评分的三人坐在等候席;竟只是各自想着心思,并无一句谈论;旁人亦看不出他们的心情如何。
项元汴不知去了哪里,此时不见人影;仇英抬头张望了几次;便只好作罢。双手摆在膝上;端正坐着;待作画结束的此刻;才知自己对这一番比试的结果亦是介意的。就不知自己与这两位前辈相比,实力如何?
三幅画作皆被重重的观看者包围,倒显得这一方冷清。仇英正待去廊上走走,却见着周凤来迎面走过来,便邀往同行。
暮色苍茫,近在眼前的钱塘江如同一条宽大的白色缎带,铺设在这茫茫大地之上。
仇英倚栏张望,神情迷茫,不知归处在何处。周凤来亦是望向那一道白色江水,开门见山道:“你亦知道我此行的来历,不知可有意愿?”
“你是说,为你母亲做寿画一事?”仇英回过神来,反问道。
“正是。我母亲心仪吴门画派的作品,尤其你两位师傅的画风,她尤其钟爱,近些年但凡有合了她老人家心意的,我便想着法子寻了来。”
周凤来说着,却见仇英身形一顿,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玉林楼之外的一个小阁子里,项元汴正与他的妾侍徐氏一起逗弄活泼可爱的小德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在一旁帮手。
仇英见周凤来一会儿望着楼下,一会儿看看他,面上便有些尴尬,便扶着围栏,往另一侧看不见那一家子的方向走去,笑道:“周公子当真是个很有孝心的。”
周凤来道:“母亲年迈,亦无其他的嗜好,便单单爱这些。不止这两日,连带着这两年我都在观察,深以为你已尽得几位师傅的真传,画风亦带着自己独特的清隽风格,曾将你的画作呈给母亲大人,她老人家亦是赞赏不已。”
仇英微微一笑,作为画者,还能有什么言语比称赞自己画艺更令人开心的呢?可是周凤来或是其他人的盛赞,对她而言便是对十余年学画生涯的认可,越多人肯定,便有越多的成就感。可是也有人漫不经心吐出的一句赞语,便叫她涌上无限欣喜,便是每日秉烛夜读、执笔作画到天明只为换得那人欢欣一笑也是心甘情愿。
可是那人,会为了她的画笑逐颜开,也为了稚儿的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而乐不可支。仇英曾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比知己之间的无声默契再令人欣喜,如今瞧着,或许为人父、为人夫的那种天伦,才是人间至上的情感吧?她或许给不了,也得不到,便只好退后几步黯然神伤。
可这样的自己,真是叫自己也瞧不上了。
仇英道:“承蒙不弃,若是仇英可以效劳,自是令堂看得起我了。”
周凤来喜道:“若是仇兄应下了此事,不妨到昆山来完成此画,也与家母见上一见,聊一聊丹青之事,以宽慰她老人家的心情,也是我等做晚辈唯一可尽的孝道了。”
去昆山吗?仇英有些迟疑。周凤来道:“项家天籁阁闻名遐迩,但我周家的藏品亦是不少。何况项兄他所好甚广,珍奇古玩无所不包,但单就古画而言,却未必比得上我们周家的藏书阁呢。”
周凤来此言非虚,项元汴有数幅画作皆是从周家淘来的,每每与仇英讨论古画,也常道:“曾在昆山周兄家得见此画真迹,你我可寻机去赏玩一番。”
当初来嘉兴,不就是为着那些古画么?如今这立场,或许离了项家才是正选,仇英心中通透,但一时却难以下定决心,面对周凤来的邀约,她也只好微笑着沉默以对。好在此刻里间派了小童过来喊他们进去,想来是鉴评结果出来了,周凤来道:“你尽可以多考虑一阵,时间还宽裕得很。”
仇英微微点了点头,便与他跟着小童进去。稍坐了片刻,项元汴也叫人请了过来,她下意识往周凤来的方向看了看,就只是这一个小动作却叫项元汴起了疑心,决定稍后要与她问一问。
孙连兴见宾客尽数入了座,五位鉴评者也被请了入座,便站起身来宣布评画开始。
三位画者的画艺娴熟自不必言说,却各有风格,同题作画分个高下倒不是简易之事,即便众人心中有数,要说出叫画师本人亦心服口服的理由,方显比赛的意义,这便是鉴评者存在的意义了。
除了仇英的江楼远眺图,吴家安和姜逸飞都是选择涨潮之时的钱塘江为主题为画。吴氏的画中,玉林楼位于悬崖峭壁之上,怒涨的秋潮席卷而来,似有将楼阁吞没之势,可谓雄奇凶险;而姜氏则以涨潮的江中渔船飘摇动荡,来表现水流湍急。相形之下,仇英的画作水面上一片风平浪静,还有女子的背影在楼阁中出没,看来与钱塘之潮并无关联。
众画师方才将三人的作品一一赏玩,已做了初步的公选,众人大多看中吴、姜两位的作品,无非认为仇英此作太过小家之气,并未彰显钱塘之气势。是以头两位鉴评者将“通”之选票分别赠予吴家安及姜逸飞,众人皆无异议。第三位鉴评者将选票赠予仇英,众人也认为人均一票,不论谁胜谁负,面上也还过得去。待得第四位鉴评者将选票投与仇英,却有不少人坐不住了,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统共只有五位鉴评者给分,加上众人投选最多的一位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