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北荒一役,可谓惨烈至极。双方兵力极强,久久僵持不下,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景枫却忽然叛变,成了窝阔国的将军。
一时间军心大乱。千里烽火,万里狼烟,燃遍萋萋蔓草。两国交战不眠不休,三月之后,却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据北荒的人说,彼时两方参加争战之人连同将军副将军在内,几乎无人存活,尸臭飘满北荒,直飘到姬州,足足一年才散去。
一场争战,万人阵亡,万万人丧亲丧友,其中不乏京官朝臣。悲怨无法宣泄之际,众朝臣便把矛头指向了叛变的景枫,以及保举景枫的小喜鹊。
未料,一向怯懦的小喜鹊,此刻却站出来说了句威震朝堂的话。
他说:“众臣皆知,北荒的兵力,窝阔国其实在我瑛朝之上。倘若景枫真是叛变,这场战事又怎可能在三月之内平复?因此,景枫非但没有叛变,反而是以身试险,以叛变的名目入了敌营,这才得以平定战事。纵使结果是两败俱伤,是同归于尽,总好过我朝千万黎民百姓陷入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臣以为,景枫不仅无过,却有大功!”
这自是喜鹊的一面之辞,朝上也自然有人不信喜鹊,说他包庇内奸,抨击朝廷。然则,昭和帝却笃信喜鹊。
逝者已矣,此事休提。—— 昭和帝以这样一句话盖棺定论。
朝堂之上,多年从未有过的厚重的悲与怨,就这么被皇帝轻描淡写了去。
不日后,昭和帝忽然下诏:一则,贬原丞相张三合为司天监监正;二则,追封景枫为平良少将军,官居正三品。
平良少将军,平,为平定之意,良,为良善之意。
这一称呼,无疑是为景枫正了名。
后来,莫子谦去南方将一场小仗胜得漂亮,归朝后,昭和帝便把“平良少将军”这一寓意着殊荣的称谓给了他。
那天,莫子谦被擢升为平良少将军后,他爹莫老将军为他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庆功宴,喜鹊也被邀了去。向来做事畏手畏脚的喜鹊,却在那场庆功宴上多喝了两杯,醉后落了泪,有朝臣去逗他玩,他却说是因为喜极而泣。
对于景枫的事,我多是从莫子谦那里听来。他崇拜的人不多,景枫是一个。
听莫子谦说,他去南方打那场小仗时,遇到了一个就快要退役的老兵。那老兵武艺高强,越战越勇,莫子谦感了兴趣,便说要请老兵做自己的武艺师父。
不料那老兵却是当年北荒一役的幸存者。他与莫子谦把酒言欢之际,却说自己这身功夫,是当年的景枫将军教的。
又说景枫将军,那才叫英雄出少年,在北荒领兵打仗之时,才年仅二十。如此年少,却又大敌当前从容不迫的,血气方刚的性子。
那老兵说:少年将军如此,让我这垂垂老矣之人,情何以堪?
是以,他也没答应做莫子谦师父的要求,而是把当年景枫将军的招式画在了纸帛之上,让莫子谦回家自个儿参悟。
莫子谦回家练了那剑法,更加崇拜景枫,时时耍给我看,还给这剑招起了个名叫“血枫剑”。我私以为,血这个字不大吉利,有些凶煞。但那景枫已是过世之人,想必也不介怀这些,便也没有多说。
莫子谦常与我道,景枫将军若是在世,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五,只长我二人三岁。而他却能在大战上出生入死,能解一国之燃眉之急而无畏无惧,当真是血气方刚的好男儿。
我边听边点头。那些事于我太遥远,太飘渺。我落水后,失了两年多的记忆,日子过得很迷糊。我连自己的事都尚且记不清,哪有功夫去操心一个死去的人。
因此每每听莫子谦提及景枫,我听着听着便会打瞌睡,常常把他气个半死。
今夜不知为何,明明是打算思想思想小喜鹊来聊以遣怀,却不料思绪一飘,竟想到了那个过世的景枫。
夜色很浓,快到泊仙池的一带,月华溶溶,湖石曲卷,树荫匝地。淙淙的流水声益发突显静夜无声。许是因景致太过冷清,我这会儿思及景枫,思及北荒的那场战役,心底竟没由来地蔓生出几许惘然之感。
一阵微风拂过,我再次抬头朝前看去,却见水边立了一人似笑非笑。
穆临简不知何时换了衣裳,一身简洁青衣,眉如修竹,眸似冷玉,光润的唇如初春的新叶,修长的身影单在水边一站,便如丰神临世,连山河都失色。
我呆了一呆,再看向他身旁一棵梨树上梨花如雪开得难管难收。梨树旁,却是一株矮小的海棠树。棠树还没梨树高,这可真真是个半残废。
此情此景,我不由心生赞谓之情。
呵,一树梨花压海棠,好景致!好寓意!
第07章
我抬手扶了扶额头,重重吐了口气,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穆临简闲倚着一棵香樟树,抄着手笑盈盈地望着我:“我要娶沈眉。”
我嘴角抽了抽,掏出腰间的折扇,放在手心里敲击。却不想穆临简见着我这个动作,笑意竟更浓了些,低声喃喃道:“你倒是没变,回回遇着难办的事,便摸出个东西攥在手心里,也不知这样攥着能得出个什么结论。”
此番话本是他低语。然而此刻夜色极静,碰巧一阵小风儿便将这话送入我耳里。
我以为,这话说得委实莫名其妙,一来,我攥东西这习惯,也不过是这二年养成的,且只攥攥扇子;二来,我并非愁闷的时候攥东西,我开心的时候偶尔也攥东西。
却闻穆临简又笑了一声,他直起身子往前迈了一步,眉梢挑高:“左右我不过是问侍郎讨一个过世的妹妹,侍郎连这都不允?”
非是我不允,而是我现在的心情太复杂。想我在世的时候,桃花运十分不济,后来好容易定了一次亲,还是我倒追的。如今我表面已死,居然有人巴巴地要与我冥婚。
且不论这人忠奸与否,德行如何。单是他要娶我这棵千年老铁树的精神,便十分让人感动。想到此,我在感动之余,又不由八卦:“国师大人你是怎么瞧上……呃,眉儿的?”又一次自己唤自己的爱称,我有点儿热泪盈眶。
不料穆临简听了这个问题,神色却微微僵住,须臾才道:“我……是早年得了一副侍郎舍妹的丹青图……一见倾心。”
这厢话毕,我不禁呆了呆,将将充盈在眼眶里即将奔涌的热泪,又澎湃地退潮了。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身为男子的这三年暂且不算,失去记忆的那二年姑且不表,余下的十七年里,只有一人为我画过丹青,便是我爹。
我爹的画技委实不错,可他素来十分讲究意境的深远。
在我尚还天真好骗的年华里,我常常在书房的几案上一动不动坐几个时辰,摆出一副凝眸望穿的造型,便于我爹作画。然而,我爹的画出的成品却十分出人意表。
且看一幅丹青图里,重重山峦间绿树成荫,重重绿树中有条小溪,蜿蜒小溪畔有个形状奇特的黑点。我爹便指着那黑点与我道:“眉儿,你看,你坐在水边涤足。”
是以,一位翩翩公子,要通过我的丹青瞧上我,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水蚊子变得,又刚巧不巧地瞧上了那恰似水蚊子的我。
却更不料,在我敛眉深思攥扇子的这一刻,穆临简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我走近了两步,近到他一伸手就勾走了我的折扇,并且以扇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无奈笑道:“别老攥东西,可劲儿地攥也不怕疼么。”
他这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连我都看花了眼直直叫好。然而,任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何时与他熟到了如斯地步?
我干干笑着后退两步,一弯身迅速夺回了他手里的折扇,又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敲。“啪嗒”一声,我心里那个舒畅啊痛快。
穆临简颇为讶异地瞧着我这番动静,愕然问道:“你这是……”
我又干笑了两声:“咱俩不熟,你敲我一下,我得还你一下,以表达咱俩不太熟,嘿嘿。”
夜风拂来,将月色吹得浮浮沉沉。穆临简的细碎的额发轻扬,英气的眉眼蓦然展颜,他哈哈一笑,又以迅雷之势夺走我的扇子,笑问:“我若娶了眉儿,跟侍郎不就是一家人了,嗯?”
我又是一阵干笑,趁他不留神小心翼翼再退一步:“实不相瞒,国师要冥婚这件事……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且、且得先问过皇上,问过我爹。”
“唰啦”一声,穆临简将扇子展开,用顶端的扇骨往前一挑竟勾起我的下颚。他眼里竟是促狭的笑意,往前两步,鼻息就喷洒在我的脸侧:“侍郎如此紧张,莫不是听闻我要娶眉儿……醋了吧?”
我一愣。我今夜打从一见他,便跟他澄清我并非断袖这一事实。未料他此刻又旧事重提,说我吃沈眉的醋。
须知我本是沈眉,决计没有吃醋的道理,我此刻犹疑不决,只是因为他这么快就能从一只水蚊子,移情别恋到一个牌位,可见他并不是个专一的人。何况,在我顶替沈可的身份之前,还有一桩亲事悬而未决……
我这厢纠结还未完毕,穆临简又笑了两声。我抬起眼皮忧愁地瞅了瞅他,这可真是个深奥难懂的人啊。
不料我这回瞅他,他却似心满意足地将扇子往我手里一塞,开怀道:“罢了,这事不急。所幸今夜找你来,也并非为了这事。”
我十分伤感。原来他方才一番诚意满满的求亲,都是玩笑话来着。早知如此,我应当在趁他将话收回之前,一口就答应他,左右嫁去的不过是一个牌位而已。
人是这样,失去了才懂珍惜。
我想,哪怕他瞧上的是一只酷似水蚊子的我,也终归是瞧上了。我这样一棵老铁树,还挑挑拣拣做什么呢?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的呢?是什么冲动让我方才挑挑拣拣了呢?
我很自责。
我再次悲凉地抬起眼皮子,有气无力地问:“那你今夜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兴许是月色浓了些,穆临简的眸子更加悠悠,他问:“你想做什么?”须臾,他又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梁,脸颊泛起一抹微红,“听说侍郎认床,入宫住着定是一夜无眠。我想长夜漫漫也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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