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头脑却依然清醒。
初循,这九重阶下的人,他们在意的,永远不是谁生谁死。
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
“他们很吵,对吗?”对面沉默许久的人开口。
我看向镜司澈,只见他低着头,面无表情。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镜司澈自嘲地笑道,“看来我想不认输都不行了。”
“司澈……”
“你还有最后一步要走,对吗?”镜司澈打断我。
沉默。
然后点头。
“天意如此,果真奈何不得,”镜司澈看着我,“千瞳,但愿终有一日,你不会因你今日所做的一切而后悔。”
我不由看向镜司澈。
然而我讶异的目光,却只换来他的微微一笑。
而不远处,争吵声依然不绝于耳。
疼痛逐渐从小腹开始蔓延,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有皇上的遗诏。”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
詹台玦衡止住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各位大人:“千瞳,你刚刚说什么?”
镜司澈淡淡地看着我,说不上是悲伤还是失落。
“我手中,有皇上的遗诏。”
声音在安静下来的殿上徘徊,一声又一声的回声,渐渐减弱消失。
袖拢下的手狠狠撑着地面,我缓缓站起身来。
手适时被詹台玦衡握住,转身便是他坚定的目光。
我不着痕迹地挣脱他,詹台玦衡身体一僵,却没有追来。
面对着满朝文武,众多兵甲,我抬起手,伸向头顶。
乌发散开,银簪被我紧紧握在手里。
就像当初发现娘亲的手书一样,在同样的地方,我抽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当初,镜亦城将它和虎符,一并交给了我,却被我放在了藏着我身世秘密的地方。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是皇上驾崩前亲自交给我的,乃是天子亲笔的遗诏,”我的语速极为缓慢,也许在他人眼里,是为了将每一个字说清楚,可实际上,我的每一个字,都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出口,“在场各位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亲自上前验证。”
短暂的沉默,随即是交头接耳的声音。
“既然如此,老夫愿一脸真伪。”郑宣奉最先出列。
我将遗诏递给他,他仔细看过之后交还给我,转身面对众人:“此确是先皇亲笔所写。”
“臣也愿一认”
“臣也愿。”
“臣也愿。”
又有三四名德高望重的朝臣细细看过,皆无异议。
“既然先皇将遗诏交由给詹台小姐,还望詹台小姐当中宣读!”郑宣奉先跪下,“臣听旨!”
“臣听旨!”
深吸口气,看向詹台玦衡,只见他回过神来,缓缓跪下:“儿臣听旨。”
镜司澈兀自坐着,不发一言,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双手将信笺展开,像是久病的缘故,镜亦城的笔迹有些生硬虚浮。
“朕卧病于榻,深感时日无多,念皇位之空悬,必不得长久之计,苦思多日,”寂静的皇宫只有我一人的声音清晰地回响于九天之上,但是如果细心听的人会发现,此刻我的声音已是强弩之末的支撑,“祈王多年伴于朕旁,才学卓著,德行出众,深肖朕躬,而其大破越氏,立下不世战功,可堪大任,遂颁旨于詹台千瞳,待朕驾崩之后,诏告天下,传位于祈王,镜司玦。”
话音因一阵剧痛一滞,仿佛有千万把匕首在我小腹中来回刮擦,强忍之下才没有痛呼出声,只觉得上下牙紧咬之下泛出丝丝的酸疼。
一直不明白,镜亦城死前诡异的笑容,直到后来我看到遗诏的内容之后,才恍然大悟。
我看着眼前的遗诏,攥紧了拳头,硬是开口:“前太尉之女詹台千瞳,侍疾有功,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然,”看着下面的句子,心里却在颤抖,“今生今世,不得再入皇宫,詹台氏一门之女,”似乎有温热湿滑的液体沿着流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眼前开始模糊,我嘴唇翕合,念完最后一句“亦永不入后宫!”
他所谓的大礼,真的是沉重不堪。
如果公布遗诏,那么詹台玦衡就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只是穷尽一生,我都无法在后宫拥有一席之地。
如果想要入住后宫,那么遗诏必不能现世,以詹台玦衡在朝中的积累与身份的争议,恐怕难以继位。
镜亦城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我布下了一个他自以为令人两难的局面。
镜亦城,你看人的眼光虽精准,却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你认为我做了那么多,真的是为了那么九重凤阙吗?
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根本未曾在乎过。
冷笑一声,而后,便再也没有知觉。
恍惚中耳边的声音一直未曾消失,时而暴怒嘶吼,时而轻声低语,时而泣饮。
孩子,我的孩子……
一个念头闪过,是我原本死水微澜的心猛然掀起一片江涛巨浪。
一丝亮光猝不及防刺进眼中,我不由闭眼微微适应了一阵,手指一动,才感觉到一阵柔软的触感。
侧眼看去,一身青黑的詹台玦衡不知何时已扒在榻边睡着了,我的手就被他紧紧握住。
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一阵酸楚。
没想到,再见的时候,会是这样苍凉的心境。
熟悉轮廓,熟悉的眉眼,甚至熟悉的紧皱的眉头……
却偏偏那么遥远。
第三百一十章 传位
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我小心翼翼用另一只手覆上小腹。
这是这两个月来,我最喜欢的动作,也是这里的生命,支撑着我走过这些日子。
原本已经微微有些凸起的地方恢复了平坦,那里曾经的不安分也重归平静。
我的手就这样停在那里,任我怎么用力也动弹不得。
眼泪无声地沿着眼角落下。
我的孩子……
虽然我极力隐忍,但是细微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一旁的詹台玦衡,他抬起头来,原本欣喜的神色却在看到我的瞬间僵住:“千瞳,怎么了?”
说着,他看向我放在小腹上的手,一时间愣住,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里……”我话还没说完,手就被詹台玦衡握住。
“千瞳!”詹台玦衡将脸贴在我手上,手背隐隐传来一阵冰凉的湿意。
微微一颤,我缓缓说道:“原就知道会有报应,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如此残忍。”
“不,千瞳,”詹台玦衡低喃道,“即使有报应,也与你无关,若是苍天有眼,应该全部让我承担!”
我摇摇头:“若芙死了,初循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
“千瞳,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詹台玦衡细细为我拨开额前的细发,“但是你这个样子,我心里,比你更痛、更难过。”
我看向詹台玦衡,他的眼中,尽是心疼怜惜。
“可是,”我哭出声,仿佛用尽生命,“那是我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啊!老天要惩罚我。为什么偏偏要夺走他啊!”
詹台玦衡紧紧抱着我:“千瞳,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好吗?孩子虽然没了,可是你还有我啊!你想要孩子,我们今后还会有,并且不止一个,你相信我,我会给你快乐,让你永远幸福!”
“快乐?幸福?”我任詹台玦衡抱着,却觉得自己宛若行尸走肉,“我还配拥有吗?”
“千瞳,会的,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詹台玦衡字字铿锵有力。
“皇上,”靳洪的声音响起,却在看到眼前情景时生生转换,“奴才唐突,只是众位大臣已在御书房恭候多时了。”
“让他们先回去!”詹台玦衡想也不想说道。
“皇上,”我喃喃念道,“对啊,你已经是皇上了。”
一觉醒来,一切都已经改变。
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开心。
因为这其中的代价,真的太大了!
詹台玦衡听出我语气中的疏离,下意识收紧了双臂,然而却被我用力一把推开:“皇上且去忙吧,不用管我。”
“千瞳!”詹台玦衡棕褐色的瞳仁中满是心痛与失落。
我忙侧开头,怕被这样的眼神打乱了心神:“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詹台玦衡沉默了很久,最终开口:“那好吧,我先过去,一会儿再来看你。”
我没有开口,只是点头。
隔了一会儿,詹台玦衡终于转身,一步一步缓缓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原本紧绷着的身体才算有些许放松。
当我意识到那个原本我爱着的人已经不可逆转地成为了整个珺月最为尊贵的人时,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原本的有些东西,也随之彻底消失了。
这样强大的失落,让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
此事,层层叠叠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终在房门前停下。
看着窗上的剪影,心里半是疑惑半是期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当我看清面前的人时,伤沉了多时的心情终于得到一丝缓解。
“棠嫔娘娘!您怎么在这?”
棠嫔示意我噤声,转身关门走上前来:“我现在已经不是棠嫔了,你就唤我声娘娘吧!你这个样子,宫里伺候的宫女又都是姑娘家,没个女人在多少不方便,所以我就过来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这,如今你醒了我也总算放下心来了。孩子,经历这么多,苦了你了。”说到这里,棠嫔侧过脸去,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恢复温和的笑意,“昱儿一直吵着要来,皇上怕他太小影响到你,一直没同意。”
我泛出一丝苦笑:“谢谢娘娘关心。”
棠嫔摇头:“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如今你醒了,倒是有几个人,你或许见了会开心些。”
我不禁疑惑。
棠嫔离开床边,将门打开。
“哥哥,嫂嫂!”我情不自禁地唤道。
流殇云与慕静雪对望一眼,同时看向我,面上皆是难掩相逢的喜悦。
“不止我们来了。”流殇云对我眨眨眼,侧身让开,“千瞳,不要太激动啊!”
“师父,师娘!”
南宫翼与越弦齐齐出现在眼前,想来当初我托他们与玦衡会合以护他们归途上一路安全,如今一眼看去,与离别之时的样子别无二致,终于让我感到一丝欣慰。
苍天在上,我是该恨你对若芙、初循还有我的孩子如斯残忍,还是该感谢你保全了我身边仅有的亲人?!
四人来到我榻边,越弦与静雪分坐两旁,流殇云与南宫翼站在她们身后。
“外面已经布置妥当了,四位就陪千瞳好好说说话吧!”棠嫔看向我,“千瞳,我就先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