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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檞寄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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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儿,对不起。我的学生很顽皮。〃学生走后,明菁笑着道歉。
  〃没关系。高中生本来就应该活泼。〃我也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你并没有否认。〃明菁低声说。
  〃否认什么?〃
  明菁看看我,红了脸,然后低下头。
  我好像知道,我没有否认的,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我虽然可以下定决心。
  但我却始终不忍心。
  过了几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采访伙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们相约吃晚饭,在第一次看见荃的餐馆。
  荃吃饭时,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红玫瑰。
  离开餐馆时,我跟服务生要了那朵红玫瑰,送给荃。
  荃接过花,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
  〃伤心吗?〃
  〃不。我很高兴。〃荃抬起头,擦擦眼泪,破涕为笑:〃你第一次送我花呢。〃〃可是这不是我买的。〃〃没差别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兴了。〃〃那为什么哭呢?〃〃我怕这朵红玫瑰凋谢。只好用我的眼泪,来涵养它。〃我回头看看这家餐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看见荃的地方,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的地方。
  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
  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埃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喔。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担心我什么?〃〃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我没事,别担心。〃〃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那怎么办?〃〃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嗯。〃〃别担心,没事的。〃〃好。〃〃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好。〃〃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没错。〃〃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后来,我还用画的呢。〃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埃〃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可是……〃〃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认识我之后呢?〃〃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未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祝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柱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眩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子尧兄,你要搬走了?〃〃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所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当然在。我放在房间。〃〃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
  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
  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是什么?〃柏森问我。
  〃我爱杨秀枝。〃
  〃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
  〃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
  〃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
  〃杨枝埃〃柏森回答。
  〃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
  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
  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
  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
  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
  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
  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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