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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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年-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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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可是鄯府的二公子?”老仆睁着浑浊的双眼打量道,“老奴曾见过您……”
  他只是笑,不否认也不言语,将我安置好之后,便转身离去,消失在那迷惘的雨帘中。
  我知道,我长大了。
  在十五岁的及笄礼上,我见到了沈婉清的女儿,她才十岁,半长开的胳膊小腿,穿着碎花小袄,双颊被炭火烤成红扑扑的,一直拽着自己身上的挂饰。
  我看见她的脸,不知怎地,竟想起了妹妹。心头一涩,便走上前将自己身上的坠子递过去,她扬起稚嫩的小脸懵懂的看着我,接过玉佩,便踉踉跄跄跑开了。
  “这丫头害羞了。”爹爹看这一幕摇头笑道。
  沈婉清也尴尬的笑笑,她挽着爹爹从上座走下来,他人看来,我们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我曾听过许多爹爹的事,大家说他英武不凡,剑眉俊朗,非池中物,我亦听过他和娘的事,说他二十一岁游走江湖,被流寇追赶身负重伤,逃难到农户家中,遇见我娘。
  他们都说,是阿娘攀龙附凤,不知廉耻,怀着我和妹妹敲开王家大门,求爹爹娶她。他们还说爹爹重情重义,替她挨了一百家鞭,只让她在府外跪了三天三夜就进了门。他们说,爹爹对阿娘没有欢喜,只有恩情。
  我曾有意去问爹爹。直到有一日见到他跌倒在园子里,见那经脉上交错的伤疤,这才知他的武功是全废了,双鬓染霜,心力交瘁,他却还执着站起,我看那日渐微佝的身影,不知为何,曾经酝酿多年的指责怨言,竟到了嘴边说不出口。
  *
  我有个秘密。
  在宅子的北边,有座藏书阁,那里曾有一扇窗,可以看见街上的景色。宅子的对面是一座酒楼,叫云纹,据说也是家里的产业,每日人来人往,总会有想也不到的人从那走过,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而我,竟也在众里寻他处,见到了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儿。
  他从楼前走过,骑着白马与人作揖告别;经过窗前,他侧目转身,回首处策马扬鞭;烟雨迷离,头戴斗笠,他白衣似雪,杏花枝发信步阑珊……似乎许多许多,都像是他于暴风夜雨里伸手微笑的重影,占据我青葱的情怀。
  我常去藏书阁。
  说不上是习惯还是念想,总之一遍又一遍的走过花园小径,等反应过来早已在路上,胸中多了数不清莫名的欢喜。
  曲径通幽处,我常能碰见那个半大不小的人儿,嚷嚷着跟在身后的下人替她摘园子里的月季,淡黄色的花粉洒在身上,脸颊粉红粉红的。我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将怒放的花枝放入手心,见她虔诚的捧在怀里,就好像捧着我的心一般。
  年华似乎平静如水。
  转眼之间,我已年近二十,开始替爹爹打理商铺,平日里不常见到府里的女眷。我一直道这个妹妹心思单纯,细心呵护,多加关照,直到有一日,她将待我最好的侍女打死。
  那日的天气阴沉极了,我归家片刻便听说房里出了事。待我见到绿珠的尸体,才听一旁的仆从支支吾吾道来——“二小姐觉得府里的绣样不好看,这丫头嘴笨又不会说话,打了几板子,谁知愣是没熬住……”
  我将手中的绣帕收紧,咬牙道:“为甚么不等我回来再上刑?”
  “当时二小姐,夫人都在……奴才们不好拂了主子的意……”
  “主子?”我冷笑,“这院子里谁才姓王?谁管她们每日吃穿?”
  “这……这……”
  许是我的话传到了正主耳里,王书菱当日便来我的院子赔礼讨好。
  “好姐姐,不就是个下人,我将房里的蓝靛给你还不成嘛!”她拉着我的手笑着恳求道,“你不会这样就不理我了罢?我错了我错了,下次还给我带云纹楼的点心好不好?”
  好说歹说几句客套话,大概见我面色阴沉,不发一语,便也失了耐心,将几个镯子随手一放,正目不瞧一眼就离去了。
  我将绿珠葬了,葬在我娘身边。办丧事的时候,忽然听下人说有人来认棺,挥手将那人带过来,不想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你是谁?这棺材里是你甚么人?”
  问了半会,才知那姑娘是绿珠的小妹。她说家乡发洪水,双亲都死在外头,几个兄弟姐妹失散多年,无家可归,她只知绿珠这一个姐姐。
  “外面世道险恶,人心难测,你不如留在府中,供得吃穿用度,也好让你姐姐入土为安,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小姑娘想了想,点头应好。
  “你都会干甚?”
  “我会唱歌,邻里街坊都说我唱的好听,还会养马、劈材、做饭,该做的我都会……”
  我给她起名绿莺。
  从此,她始终伴我左右,辗转许多,风雨飘摇,直到离开人世。

  番外·恍若隔世(下)

  *
  偶尔,我还会去藏书阁看书。
  忽然有一日,我又看见了他。
  他牵着一个姑娘的手,替她细心的整理发梢,两人面向桃花,那姑娘的脸色微醺,散开的红晕像醉染上的胭脂。
  我忽然觉得那娇美的嫣红分外刺眼。
  于是我将那扇窗户封了,伏案哭了一夜。
  那雪野的白,雨夜的迷惘流离,带着温存的笑意,似乎注定都将遗失在他人的举手投足之间。
  不知是否动静闹得太凶,此事竟让爹爹知晓了,他看我红肿的双目,长叹一声,摇头不语,将我带进那鲜为人知的暗室。
  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我看见了命运的脚步,金玉良缘的倾心相许,惊叹欢喜之余,也不由生出一丝未知的迷茫:天意弄人,天命难违,所谓天作之合,果真长存于这世上么?
  还未等我停下脚步片刻思索,就见到了阿娘的画像。
  画中的她没有华丽的衣着,出挑的个头;她不美,不足以倾国倾城,称不上绝代红颜,但是,只是站在那里,依然有人将她珍视,将她放在心里,岁月翩然,不言不语。
  爹爹对我说,他将半辈子的风发义气,年华痴缠都留在阿娘那里,剩下半辈子,用来赎罪落泪,忏悔终老。
  那么,那嘶声力竭的杜鹃,又为何执着到死?人世有太多不能如意,力所不及,何必惨烈凄然,愤然离世呢?
  我想我对阿娘,是怨的。
  *
  我知他姓鄯,叫伯辛。
  就像我知他一世风流,游戏情场,却还要擅求婚约,左右姻缘,还是忍不住去探上他一眼。见他痴心不改,念念不忘,还要夺人所爱,妄自菲薄,说到底,我是不可一世,妄自尊大,还是和阿娘一样执念太深?
  但当我看见爹爹日渐佝偻的背脊,整日在书房中传出的痨咳,却每每心乱如麻,方寸大乱。
  我像个赌徒,宁愿信那金玉良缘的皆大欢喜,太平盛世的年华似锦,也不愿沉溺在绝望挣扎的波涛汹涌中,随浪逐流,失望透顶。
  那个人说,我求得真挚,求得恒久,求得姻缘,求得心意,但所求得非他。
  他还说,覆水难收,绝不后悔,但他与我,只算得那三生风雨,无情春秋。
  我失笑,摇头,黯然,狠心割舍,转身离去,若他还记得抬头,记得看一眼我潸然的眼角,他就会懂得,世间女子都倚望一份天作之合,一份真心实意,可惜这心愿太大,亦是太小。
  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他,我会另嫁他人择婿生子,我将心怀苦楚一直到老……一直到爹爹的死。
  那天,王家的脊梁塌了。
  我看着那个被囚上木枷的少年,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凶兽。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再不多看一眼,便去寻爹爹的身体。
  那宽大的手还是一样粗糙干燥,只是再不会握起屋里的狼毫挥洒泼墨,也不会执起竹筷为我挑选喜爱的菜肴,更不会摇扇轻拍助我静静入睡。
  我咬唇,硬是掉不出一滴泪,死命抓着爹爹的衣袖,不让其他人上前,绿莺在一旁哭作一团,边哭边求我:“小姐,你别这样,你振作些……”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妹妹,似乎她去的时候,亦是这般的冰冷,冷彻心扉,不近人情。
  家主归天,自是要归祖招魂,大葬七日。
  这七日中每一日,都像一场戏,巧言辞色,追名逐利,看尽世间冷暖。
  跻身灵堂的人们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掩面轻泣,真真假假,无一不在为自己盘算计较,我有些疯狂的想,这其中不慕王家功名者的人有几?伤怀者有几?真心实意者又有几?
  王书菱搀扶着沈婉清姗姗而来,二人扒在棺木上不肯松手,死去活来,失声痛哭。
  我冷眼看这一幕,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爹爹你看,如今真正为你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竟是你最爱女子怨了一辈子的人。
  *
  一切就像她们担心的那样,王家果真变天了。
  下一任家主是旁系的外戚,那人是个纨绔,未曾娶妻,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我知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那放荡的玩味。当他擅自欺身过来的时候,我认命的闭眼,心里止不住作呕,等真触到那贪婪的鼻息,麝香的体味,终还是嫌恶的将他推开,用剪刀横上自己的脖颈,道:“王家女儿死不足惜,但只求忠于自心。”
  “好,好个小骚、货!”他气急败坏的啐了一口,“老子就不信你能出了家!”
  恍恍惚惚的出了家门,或许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我果真做了那佛灯前的扫叶人。
  了凡世事空,菩提无它想。
  引我入道的僧姑问我悔不悔,我苦笑,不知作何言语,只等青丝落地,随风飘摇,尘缘远去,忽然开口道:“悔过,便可以从头再来么?”
  从头再来,便是现世安稳,太平和睦,一世平安么?
  她们说,皈依佛门后三日,便可读懂自己对世间的不舍。
  浑浑噩噩之间,我开始发梦。
  梦中的雨夜还是那样冷,我看见阿娘跪在王家的大门前,轻声啜泣叫着爹爹的字表;我看到爹爹站在院前浑身是伤,依然痛心淋雨;我还见到那个白衣少年,举伞踏进鄯氏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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