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您有没有见我阿易哥呀?”一白衣女子跳下马背,将绳子拴在书肆门口,身形消瘦,脸色发黄,东张西望的寻找着熟悉的人影。
“得嘞,正主来了,我先撤了,”王成一副避之不及的摸样,迅雷不及掩耳溜进对面的食铺,临末还不忘提醒薛易年一句,“好好跟着你们家活佛宝贝罢,慢走不送。”
薛湄进了书肆,见薛易年漫不经心的在张罗书册,不由皱起眉头叫道:“阿易哥,你在啊?”
“伯父伯母正在家中等你吃饭,天色不早,不如……”
“天色尚早,不如你先回去罢。”
“回去?”薛湄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忍不住教训道,“那你怎么办?又回那秦楼楚馆,去做那夜宿花下的买恩客?”
“千金难买一夜恩,我要是有那闲钱,早就把自己给卖了,”他瞟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若是不想先回去,春宫绮画随意挑选,正好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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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易年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妹妹,是不了解的。
他只知她七岁随船东渡死了养父,十三岁入川游山克死亲娘,她如花似玉的娘亲原是花下楼的头牌,和自家老爹有那么些不清不楚,几经折腾,竟为她戴上个“一家人”的名号。薛家人吃了哑巴亏,只得请神送佛,张罗着她将收养。
其中的奥秘玄机,心领神会,明眼人都明白。
薛易年不了解她,自然也不晓她的底线在何处,自家娘亲吹着枕边风将她送入学堂,她不哭不闹,府里克扣她吃穿用度,她逆来顺受,似乎就是个任由搓圆揉扁的米团子。
他随手拿了一本试策论翻看,闲来无事念起夫子明日要问的考题,喝茶落座磨叽一会,见天近迟暮,果真有些□,便招呼书肆的小厮去对面的食铺买一碗玲珑蒸饺,想着多给几个铜子,却发现腰包已空。
不为五斗米折腰,没米腰怎直得了?
薛易年歪着腰杆子走到她身边,若无其事道:“买书的银子不够,你带了多少?”
薛湄放下书去摸腰上的钱袋,薛易年伸头一看,桌上正摆着一本《四方平话》,心中稀奇,不由问:“柳文方的书,你看得懂?”
“怎么看不懂?”薛湄道,“书写的好,自然就有人懂。”
“堂堂宰相,尽写些权谋相斗,朝堂风雨,如何安稳民心,不正与世俗不容么?”
“我看的,是他那把不偏不倚的尺,”薛湄与他道,“身处高位者,难有自知,难免骄奢,为己权谋,常常遗失初衷。相爷在位二十年,避过拉帮结派,逃过诸王党争,下过牢狱之灾,做过平头百姓,有人说他自恃清高,但我仍觉他懂这世上的苦,笑骂风骨,正视垢污,称之贤明,当之无愧。”
“七苦之苦,可是明日夫子的考题?”他伸手道,“正巧我也想买这本书,不如再给些银钱罢。”
“忘记告诉哥哥了,”薛湄合上书册,淡淡道,“伯父告知我书肆里有一年的存银,哥哥若真要买书,大可把这一屋子书都搬家回去,用不着一分一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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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易年心有不甘的回到了薛家大院。
父亲板着脸训斥几句,扬言他愧对薛家祖上,要他长跪祠堂,母亲自然痛哭流涕,揉碎了肝也要将他护在身边,薛易年被这一唱一和一闹腾,顿然失了吃饭的兴致,匆匆吞几块糖糕找个借口离席,盛夏将近,他听着虫鸣蛙叫进了屋里看话本,一读竟是几个时辰。
读有所闻,闻有所想,见桌上的狼毫散了,也不唤丫鬟,自己爬上博古架取一方笔盒,时运不济碰倒几本旧书。
薛易年拍了拍身上的土,将那书册捡起来,定睛一看竟是一本《四方平话》,翻开几页,还有自己杂乱无章的注释批红。
他嗤笑一声,又想起那书肆妄言,明日考题,握着新笔杆子在宣纸上留下几行字:
“古时良驹,生于草莽,七苦之苦,只怕世事艰辛,难寻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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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学堂。
夫子见众学生摇头晃脑的背诵诗文,满意的开腔道:“昨日留的试题,有几人想好了?”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众生面面相觑,亦有自命不凡者自报家门,夫子便点了他的名。
那人站起道:“七苦之苦,便是乱世灾年,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便是盛世安乐,帝王鞠躬尽瘁,彻夜忧思。江山社稷之倾,英雄豪杰愤而揭竿起,百姓之苦得解,江山社稷之立,帝王忧国忧民忧天下,忠臣良将分而担之,上位者忧虑已解,从此天下大同,社稷康平……”
“呵。”
那人忽然寡脸不悦,愤愤责难道:“薛小妹,你笑甚?”
“兄台莫怪,阿湄只笑可笑之事。”薛湄弯着嘴角,神色清明的答道。
“出生低微,不尊礼教……若是不服,为何不站起来辩驳?”
堂下的学生们躁动难免,个个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如兄台所愿。”薛湄抬起瘦弱苍白的手腕学他抱拳,站于学堂中道:“兄台刚才说七苦有二,一为乱世,一为盛世,乱世有英杰,盛世有贤臣,故苦也不苦,天下本乐。”
“然这世上流离失所,艰难险阻似乎在所难免。兄台可见过丰收之年农户赊米没有饭吃?或是朱门世家锦衣玉袍,门外路人衣衫褴褛?既是盛世康平,又怎会有人挨饿,有人受冻,有人遭遇不幸。既是不幸伤悲,又怎会没有苦?难道那苦恼的只有千古帝王,贤相忠臣,只有那些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入世骚人,黎民百姓却是不知人间疾苦了么?要我说,除了嗷嗷待哺神智未明的婴孩,人皆有苦,只是苦乐相依,世人大多苦中作乐。”
“你!”那人听罢气得不轻,忽然冷笑一声,嘲弄道:“不会是因为跟着你那妓馆里的娘亲,水性杨花,尽受欺凌,这才生出一番大彻大悟的罢?”
“兄台此言差矣,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贱民之子皆为劣等,那当今圣上死后,怕是不知要传位于哪位风光霁月的皇子了……”
“放肆!”
夫子走到薛湄跟前,狠狠用戒尺打上她的手心,还不忘道:“一派胡言!去门外站三个时辰,不准回家!”
众人最终捶胸顿足,哄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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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湄离开后,夫子听过每个学生的见解,不时点评几句,连连称道,这其中不乏长篇大论吹嘘讨巧者,轮到薛易年,他只淡淡说了八个字:“曲高和寡,浊世自清。”
夫子看他一眼,挥挥手示意下一个。
薛湄被这一罚,竟站到晌午,长期食不果腹的日子令她头晕眼花,学堂里的儒生们下课出来,皆对其视而不见,在堂上争辩的那位更是甩了石头过来,恨不得在她身上砸出个血窟窿。
薛易年跟着学生们一同出门回家,吃了饭回房不知为何,总有些放心不下,最后竟端了几盘馒头酒菜兴冲冲的跑进学堂。
薛湄歪倒在门前已有些神志不清了。
薛易年灌她几口清酒,她便昏昏沉沉的睁开眼。
“阿易哥……”
“昨日我无钱无粮,你叫我回家,心不甘情不愿,但好歹有食果腹,今日你落难,就算我还你那一饭之恩罢。”
“阿易哥……”她痴痴地笑了起来,“刚才那是甚,真好喝……”
薛易年见她眼媚如丝,双颊微红,忽然意识到是被自己灌醉了,尴尬轻咳几声:“你若觉得好,自己起来喝。”
薛湄躺在地上笑了一会,眼角便渗出了泪花,她闭着眼道:“阿易哥,我真羡慕你。”
“你写着一手好文章,从不胡乱挥霍钱财,我娘说,这是要有大作为的人。做那些话本子里的明君贤臣,千秋佳话,说不定锦上添花一笔,传诵千载,人尽皆知。”
“但我不这么想。人活着,又不是为他人而活,为甚要成为众人口中这样那样的人呢,若变成那般模样,筋疲力尽了怎么办?殚精竭虑了怎么办?那样的人,会活得开心么?”
“可是独在人世,怎样才叫开心?我宁愿像阿易哥这样,恃才自傲,孤芳自赏,自在潇洒……可是我还是活得不开心,阿易哥,你开心么?”
“不开心,只有苦中作乐,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他问。
“可这苦海无涯,行乐无疆,哪里有尽头?若是没有,一直这么下去,人为甚还要活那么久?”
“或许入戏太深,自在其中。”薛易年看着她,叹息作答。
番外·摽梅之年(下)
薛湄在学堂上闹翻的事还是被薛母知道了,被逼着给所有同窗道了歉,家里便不再让她上学,只是偶尔去给薛易年跑腿送饭。
薛家人把她当丫鬟使,她也只得逆来顺受。
盛夏已过,晚秋将近,学堂里的儿郎们旧衣换新袄,薛小妹还是那件白不拉几的单衣,日夜操劳。
有一日薛易年刚下了晚课,王成急急忙忙赶来找他:“薛兄薛兄!你那话本子又要上台了!今晚花下楼第一出,我和那鸨母商量好了,五五分成,他们说要见你,商量明年开春再写一部新戏!”
道罢,二人一同火急火燎的赶去戏场。
和一干人等谈毕后,又遇见了书局的老板,寒暄几句,竟被拉去雅间里晃了一圈,等到戏过终场,薛易年这才想起时辰已晚,回去便只有挨板子的份,不由心中一阵懊恼。
谁知,窗栏前忽然响起“笃笃”的敲打声,薛易年伸过头一看,只见一张挂着笑的脸正盈盈看着他。
“阿湄?”他试着叫了一声。
“是我。”薛湄朝他招手,走到窗边踮起脚道:“阿易哥,戏我看了,写的真好,恭喜。”
“这么晚,你……”
“伯母怕课下得晚,让我过来送饭,我听他们说你在这里就跟了来,刚好碰上戏刚开台,一直看到现在。”
“你站着别动。”薛易年放下手中的杂务快步走出大门,在转角的一处灯火阑珊看见了那袭白衣。
他牵过她的手,冻得简直要了命,二话不说就将她拉进楼里。
进了屋子燃起暖香,他将手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