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男奇问:”什么要人有这能耐?“老长史稍一迟疑,凑近道:“这北地,除了皇帝老儿,还有哪个最大?”宜男想了一想,颇讶,却只闭了嘴。
这边喜儿快活得不得了,笑声燕语的,将甄媱君雾霭心绪也拉回来些。入了上都,许多地方都记得,还很是亲切。
车帘外花香鸟语,人声鼎沸,天高地阔,自在逍遥,她心底却是湿濡一块,有股水汽往外涌,总拧不干似。那王府老长史见她一路寡言,在旁边慰:“夫人,如今您跟小姐,都是再安全不过了。“路人只当是出京探亲踏青的富户女眷,携女伴奴,良驹宝马,好不快活。
甄媱君不应声,只逗喜儿。宜男瞧着不忍,起自家王爷那叮嘱,为宽她心事,生了情急,由后厢箱柜拿出个四方牛皮纸包,尚不凑近就隐约发散出药味,道:“夫人,可得打起精神,婢子晓得夫人难受,好歹撑些辰光,爷交代过,这是能治好夫人旧疾的药,待安定下来,便按时辰照规矩给夫人服用,说是等这疗程用完,夫人脑子里那些模糊混沌的,都得记回来,到时定晓得这世上还有些快活事等着。”临行前半年,摄政老王一过世,自家这王爷便亲去那神医巷求药方,一日求三回都是空手而归,但凡世外高人大多高傲,那专治脑患的妙手郎中也是个脾气硬又不怕死的,晓得自己宝贝良药被这王爷弃过一回,梗着脖子再不施药,待事发前些日,王爷再去,才晓得那妙手郎中前几月已然溘然长辞,药方子早就湮灭人世,不幸中大幸,搜翻之下,惟留下这一包,经王府太医掂验,倒也能勉强应付病患。
甄媱君将那包药接过来,顺了毛边摸一圈儿,唇一动,搁了厢内椅边。王府老长史见她样子,心里坠得发沉,年龄大了憋不住事儿,见这王妃不语不哭,只尽心地照护着这庆阳郡主,一路连王爷的事都不曾多问,反倒愈慌张,将怀中日前刚从中原京畿处收到的信函轻轻隔衫一捏,又终是忍住。
临到正街集市,甄媱君将喜儿抱起来,这才神色清爽一些,朝外面指去:“看,喜儿,这儿好玩!娘以前常常来这儿买吃的,半吊钱就能买两笼银杏糕,五串冰糖葫芦,还有好几大碗羊奶糊子。”比起中原,这儿是另个故土。
喜儿见着个糖泥人的摊子,耍赖皮硬要下去。甄媱君半句话不说,勒令停车,叫管家与宜男等着,抱了喜儿下车,买了泥人,听边上茶寮内喝彩阵阵,伴着吆喝牵着女儿进去,择个靠窗干净位置坐下。
跑堂的见名娇丽少妇携着名粉圆小童,似是贵户人家,自然殷勤客气,置了茶水糕点,正接来甄媱君递来的打赏碎银,前头看台上惊堂木一拍,吓得不曾见过世面的喜儿一个哆嗦,捂起耳朵,跑堂的见着愈发晓得是大户朱门出来不沾人气儿的千金,笑道:“小呼肯别怕,别怕,是说故事呐,这合兰老家伙,说书说得好听着呐!”
甄媱君虽离了瓦剌多载,约莫记得合兰为瓦剌至低下的贱奴,没料竟还能堂皇当起讲书人,不免多问两句,那跑堂的见她似是北地故人,甫回家乡,也就笑着解释:“要说从前,合兰确实苦命得很喔,后来亏了当今太子爷英明,跟皇帝进谏,听闻折子都递了不少,才将皇帝给说通了,把那贱奴制改了一道革,硬生将合兰位份提高了不少,才叫这些人得了这福分!”
甄媱君心里绊了弦,嗡一响,怔然半会儿,点点头,朝那主台子望去。
那说书人年约五十上下,头戴方帽,套个北人毛褂夹,戴了对西域舶来墨晶眼镜,手持把橄榄头二十二骨折扇,正说至高潮处,多年的看家本事已练就麻利伏贴的嘴皮子功夫,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几啭一拔,字句飞入人耳朵,叫人毛孔开合,气息畅快:
“——吓!前头说到那震平侯率队泱飒回朝,完灭满楚古得及一干附属草原旧贵,协天子驱了隐患,君心大悦,龙门升天,身价百倍,立赐侯爵位。其人青年得志,勋位前途连其父柱国公都是赶及不上,好不威风!“
甄媱君正送了一块小杏饼到喜儿嘴中,身子蓦一直,添了好奇,动作缓滞下来。
“——无奈老话说得好,天理从来无爽错,既拿得,便得失得,既失得,便得承得,以灭妻族换取官位勋爵,到底不是人性所趋,天意所指。这震平侯妻室,也就是满楚古得家的贵呼肯,也是个响当当的女郎君,满楚古得等旧贵女眷大多被送入教坊司,小半卖去官府宦衙,充去奴市当合兰的都有,这侯爷妻子得了夫荫,免去悲惨下场,孰想脾气硬朗得很,竟做出惊天大事,名震了上都,亲写休书休夫,为了父家与夫婿永断情谊,离上都回北草原之前,又在侯府大门口,当着上都百姓的面,领着女奴大骂这卫侯狼子野心,痛哭自身不该强求索爱,以致落得害了父族!“
茶客啧啧称奇,又是拍手叫好,大多是赞那满楚古得家的小姐,痛骂那寡情绝意的震平侯,更有嘴阔舌长者笑:“要我说,骂球球!这样的夫婿,就该直接上前摔耳刮子、抡拳头打、用唾沫淹!一命抵一命地去拼都好!“余客皆呼应:“可不是!”一时尽是羞辱喋喋,愤懑不平,若然那震平侯在场,只怕立时就得被指摘到无病而死。那说书人却又话音一转,拐了个大弯:
“不想震平侯不驱不赶,任凭那原妻骂咧,末了还亲出府下阶。嚯!那旧贵千金好生厉害,真若诸位客官所言,扑前要拼去一身性命,大骂:‘荣华富贵,该得的你都得了,你可得意,你可得意’,连呼几声,一个手挥下去,便将那前夫一张俊雅脸皮抓出血肉,好生骇人!奴侍正拦,震平侯却挡住,搬出席话,叫那千金呆住不语,再难下手!“
又是一阵讶议,嗑瓜子的都停下来催促骂咒:“小老儿还不快说!卖关子,吊胃口的人死了没地方埋的!”
说书人得了万众期待,清嗓继续:“那震平侯只道:‘我不得意,也不曾得了要得的,天已经罚了我,你再加罚一次,又有何干?说毕,递刀过去,任那千金处置,侯府一干家奴自是大惊,前来护主,却被那侯爷一个接一个大声喝止推开!倒是那满楚古得千金愕然,握刀不动,见那侯爷步步逼近,反步步后退,说迟那快,突的侯爷款住她腕,伸出自己五指,握住便往下横了切去,那千金尖叫摔倒,众人齐呼过去,竟是已断掉两指!血淋淋的两根指头滚了血泊里头,再无回根之日!“
茶客惊愕张嘴,又是倒吸冷气,咒骂稍低些,却还是有头脑清醒的明白人在叱:“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书人摇扇,又遥指一颠,笑:“对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奇就是奇在这儿!这震平侯对那千金一席话的意思,便是不拿富贵当回事儿,旁人起先只当是为应付那千金的虚话,再一思索,人家连父母赐的宝贵躯干都不惜自残,又何必在乎哄人?后来又瞧,那侯爷打从受勋获爵,连跳几级,该是如火如荼一飞冲天的凶猛势头,却从此无心朝事,淡散度日,今日应卯,明日罢工,远了官场,也不结交臣宦,一腔志气还没得即将致仕的老家伙高涨!如此看来,又是不符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话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做事若没个目的,没个奔头,做来干甚?又不是傻阙二愣子!偏偏这震平侯假婚灭岳族,实在就琢磨不透。”
众人感喟,半猜半叹,有人扬声:“难怪这两年再没听到那震平侯的什么信,想当年也算风光一时,沛城役,升皇城内都指挥使,剿旧贵,得了侯爵之封,还一日抱回了两名佳人!谁想不过镜花水月,昙花而已,被妻房羞辱抛弃,那侧夫人更是可悲,才不过成婚几日,上山踏青郊游遇着匪徒,下落不明。这震平侯啊,非但名声垮了,这害大房克侧室的命,怕是续弦都难!可那又如何?好歹还是个侯爷,又是当今太子私客,再如何也不至破落,说来道去,总比咱们这些穷鬼强!”说着愤愤不平地多嗑了两把瓜子儿。
甄媱君指尖一颤,枣子啪嗒掉了木案上,喜儿瞄了一眼娘,指了盘子:“还要吃那个。”
那说书人朝那人笑着应声:“倒也不定比你强!那震平侯确不至落魄,不过朝下浑噩着过罢了,一散衙,别人去攀交结党,他却只往出海港那头赶!一去坐到天黑,若休沐,更是整日不离,一个衣冠锦绣的侯爷,成日带着个小孩儿与那码头船老大说说笑笑,讨论船只建造,劲头儿上来还亲自搬抗,还算得上都一桩奇闻呢!”
“慢着慢着……小孩儿?”客疑,“怎又冒出个小孩?”
说书人亮起嗓子:“可不是?只说是这震平侯前几年收养的小男童,尚在襁褓就养了起来,爱惜得胜过命根,现年怕是已长到了四岁有余,那模子哇,同震平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连眼睛色儿都差不离!那震平侯的亲娘,国公家的三夫人也是欢喜得不得了,隔日便得上门去亲自喂养把玩,简直一个祖孙情深!您诸位说说,这哪骗得了人?虽不明说,大家伙儿都瞧得出来,恐就是那侯爷不知道哪儿弄出的私生子,只是还不正式认祖归宗罢了!”此话一出,又惹来一阵咂舌议论。
喜儿吃饱喝足坐厌了,短腿儿一蹬跳下矮凳,去牵娘亲裙子角,皱眉:“走吧走吧,不好听。“甄媱君将女儿抱起,走下茶寮门槛,喜儿睁大眼,肥手去触她腮:“这么大的人,还哭。”甄媱君也觉莫名:“风大,进了沙子。”揉了一把。喜儿嘟噜:“我又不像爹爹那样傻,一天到晚被你骗还充愣。”
回了车上,两名家奴已等地发了急,正要唤马夫驱车赶去城内住宅,却听这王妃道:“走,去码头,散散心。”俱是吃惊,却遵命,唤马夫调头,驱向海港。
出海口风气微咸,高大一艘棕色硬帆楼船泊在水边,龙骨架构已大半成型,桅杆竖立,岸水中间搭了座趸船,工人搭建船舷,定桩铆接,正热火朝天。
离瓦剌前,这船似还小得很,连个架子都不曾搭好,她却以为建好了大半,都能扬帆开拔了,没想自己天真的很,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