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盯着太子的每一点变化,想找出他的虚伪和惊惶。
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太子不卑不亢:“皇阿玛,这是儿臣的真心话。做储君,儿臣才能不及,心性也不及。儿臣不想误了皇阿玛,也不想误了这大清。愿皇阿玛重新挑选更适合的人选。”
康熙站起来。
康熙突然发现这个太子拥有的并不仅仅是软弱,他身上也有他以前未曾发觉的柔韧和坚强。
康熙突然有些彷徨。
“请皇阿玛成全。”太子叩首。
“你且容朕考虑考虑。”康熙脱口而出。
康熙一直觉得让二阿哥继续当太子,完全是出于宽容以及父子恩情。他也觉得的确该换个人当太子了。
可当太子真正在他面前,请求被废黜时,他赫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一直以来,由这个他软弱的儿子当太子,他其实是安心的。
康熙转而很不甘,好像自己被太子要挟把持了似地。
他将太子扶起来:“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朕一直很重视你,没料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你先跟朕说说,你认为谁比较适合当太子。你可有人向朕举荐?”
这个问题是个陷阱。如果太子推荐大阿哥和八阿哥,那么太子必然是在试探,用他的答案来判断自己储君的位子稳不稳。
如果太子推荐四阿哥或者十四阿哥,便是太子党内部的权力置换。
康熙等太子露出尾巴。
太子躬身道:“一切自有皇阿玛定夺,儿臣无所举荐。”太子倒确实有心推荐胤禛或者胤祯。不过和康熙相处二三十年,康熙的想法他太清楚了。
“此事暂且不提。二阿哥,你先回去考虑考虑。”康熙结束话题。
出塞前夜,太子主动请见。
“想明白了?”康熙批着奏折。
“回皇阿玛,儿臣想明白了。”
康熙顿下一笔:“那朕出巡期间,你就好好在京城坐镇吧。
太子道:“儿臣要让皇阿玛失望了。儿臣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做这太子。”
康熙真的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他得求着别人来做这个储君,而那个别人还不愿意。
康熙丢下笔:“你是不是在怨着朕!”
最后太子还是留在京城,康熙带几名阿哥和议政王大臣去了蒙古。
康熙到底意气难平。
他不断思索着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以至于太子都不愿再当这个太子。为了不让自己烦心,他将更多的关注投向远在青海的胤祯。
近来康熙觉得身体变得容易疲惫。他从前纵马奔驰几天几夜不在话下,现在才骑了一两个时辰就浑身酸疼。到了夜晚,关节疼痛尤甚。胃口也渐渐差了。
有一天他骑马追逐野鹿到水边,一箭射去,野鹿带箭藏进草丛。
康熙下马。
清水泱泱,倒映着辽阔的天空和环绕的山丘。康熙看见水中的自己,身材不复高大,鬓角已白。原来他真的老了。
康熙有些灰心的带随从们继续往前。傍晚停下驻扎,他连夜批复京城送来的折子。梁九功把请安折放成一摞,重要的奏折放成一摞。
康熙批完了重要的,本已准备休息了,一封请安折上的人名吸引了他的目光。
于是康熙决定坐下来再看一封。
翻开折子,康熙想,十四阿哥的字愈发好了。
开头是臣胤祯等谨请皇父万安。
中间写了几句西南的战事,康熙边看边思索,联系其他的奏报,从简单的字里行间,判断出战况还不错。
看到后面,却是儿子的私话。
笔迹有些抖动,大概是写的时候思绪万千。
信里写着:‘皇阿玛,我离京已经多半年了。
因为曾瞒着皇阿玛私上战场剿灭了几波贼人,受了些小伤,而今伤体疼痛,辗转不能入眠。’
康熙笑了笑,心想,朕不也是如此么,两父子倒是同病相怜。
又读到:‘儿臣身为大将军,竟为了这点小事烦恼,实在是愧疚。’康熙想,这孩子真傻。
‘夜里起身,看窗外零落的灯火,我不知不觉想了许多。
记得少年时,我曾与皇阿玛共观西洋之物。
当时皇阿玛正值壮年,我尚幼,站在高楼上,清风拂动,春光满城。我以为这么久远的记忆,早该埋在尘埃里,可在黑暗清冷的房内闭上眼帘,却感觉情景犹在眼前。’
康熙想,你还记得啊,朕也记得。
你那时候也就比朕的膝盖高一点,抱起来小小的一团,又可爱又听话,朕说什么是什么。结果长大了犟的要死,老是跟朕别扭,气的朕脑仁疼,怪讨人嫌的。
‘那时候,皇阿玛指着望远的器械说,这个东西可以视日,携儿手一同观看。
郎世宁侍奉在侧,说:臣测量出太阳与京城的距离为某某。
皇阿玛笑着说:上次你不知道准噶尔和太阳哪个远,跟朕耍滑头,现在你说太阳远不远?
我认真的说,当皇阿玛在准噶尔时,准噶尔就远,当皇阿玛在京城,太阳就远。
皇阿玛笑着说我还是个小滑头,我也跟着笑。
如今我在边关,冬天几乎看不到阳光,也很久见不到皇阿玛,才明白小时候的那句话。
原来那时候在我心中,皇阿玛才是太阳。虽然不发光,却不仅照耀着天下的万民,也照耀着我。
边关与京城交通困难,书信两旬才能往返。
过去皇阿玛时常教导我兵法,以及如何用人。我当时听了,只觉泛泛。而今独自面对,几乎是暗夜行路,磕绊跌撞,百般艰难。
我也明白过来,以前并非我天分好,而是因为皇阿玛每次都是照着我的处境教的。一言一语,费心至此。
果真远离父母,才懂得昔日的父母恩。
皇阿玛的音容最近常在我眼前浮现。皇阿玛一直对我慈祥仁爱,连一衣一饭都是亲自过问,殷切关怀。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可让我谢皇阿玛,我又开不了口。’
你还记得朕给你准备衣服准备食物啊,朕看你一张苦瓜脸,还以为你不乐意呢,原来你不好意思,康熙笑。你知道吗,其实朕看得出你不好意思,可朕不告诉你朕知道。
又读到下一句,‘如今相隔万里,不见我父,使我炎炎夏日,犹觉冰寒。’康熙闭了一会眼睛。
‘儿臣在西藏一切都好,只是夜里一时心绪起伏,无以抒发,匆匆写就。皇阿玛切勿挂怀。
儿胤祯谨拜以闻。’
康熙深深吸了口气,将奏折放下,摇头笑了笑,这孩子。
他推开帐门,万籁俱寂。月光淡淡的笼罩着这片草原。
他的目光越过连绵无尽的丘壑和草地。京城在西边,青海在北边。风吹草伏,延伸出许多道弯弯曲曲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
康熙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胤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他这次回来,会不会还带一朵花给自己呢。
四哥你的理想真是太小了,十四这次回来,可是会变成你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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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八千里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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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京城的使者来了。”来保在门口先跺了跺雪,免得一进屋雪化了,濡湿了衣服。
半个月前准噶尔打了场败仗。
准噶尔新台吉发觉大冬天里打仗不是个事,于是用空架子军摆了胤祯一道,带主力绕远路溜回老家过年。来保和另外几个将领得以回青海休整。
新台吉走之前按惯例放了通狠话,大意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等我们回家买了年货,吃了年饭,发了红包,明年一定把你们打的满地找牙云云。
也就是说他们顶多会跑路两三个月,这期间胤祯要想回京,时间有点悬。
于是胤祯抽空思念了一下白敦,福晋,德妃,康熙,太子和某个排行第四的同母哥哥,认命的留在青海备战。
进门时介福冲来保嘘了一声。
来保只瞧见案上一堆一堆的军事情报,幕僚的局势判断,朝廷申斥的折子,还有一大叠请柬,桌沿伸出一截袖子,他估计主子是熬夜趴在这儿睡着了。
因为那手里还抓着支毛笔。
“爷?”来保凑过来。他知道主子等了好几天康熙的批折,这会儿好容易到了,他决定叫一声试试,大不了主子踹他一脚继续睡。
“……嗯?”胤祯揉了揉发木的太阳穴爬起来,好像撞到了什么。
“小心。”案上高高的十几堆东西摇摇欲坠,介福提醒已经来不及了。折子山崩似地塌下来,把胤祯和来保埋在里面。
介福赶紧把人挖出来。亲兵端温水来给胤祯洗了把脸。
“爷,这是皇上给您的批折,外面还有京城的使者,送了一千多车东西,其中有十车是给您的。”来保把折子从一堆东西里扒拉出来。
胤祯打开窗子,吹了吹冷风,彻底清醒:“十车什么东西?”
“奴才查了查,是给您的冬衣和吃食,都是您喜欢的式样。还有些小玩意儿。”来保道。
翻开折子,康熙的朱批言语寥寥。
二句按照惯例。
朕甚安,你的请安折朕看了,满文里又拼错了几个词,朕已经给你改了。尤其是这个词,你每次写,每次错,怎么都记不住,你堂堂大清阿哥,你好意思吗你。
胤祯咳了一声,回头去找,果真又写错了。
然后是,朕知道你肯定没记住京城和太阳的距离到底是多少,所以滑头的写了个某某,具体数字朕给你写下了,别再忘了。
胤祯看的一笑。
康熙说,你是大将军,为大清征战,当坚毅持重才是,怎能作此小儿之态?朕知道你在京城被朕娇养惯了,觉得青海住着不舒服。
朕多给你送了些衣服与吃食,都是你在京城爱穿爱用的。你又是个贪玩的,从来闲不下,所以还有些小玩意儿,你过年无事,可以拿出来玩玩,只记住不能玩物丧志。
朕看了你的话,你以前从来没这样过,朕还以为你是个没心没肺的。谁知今日一封信又写的朕心酸,朕都不敢传回京给你母妃看,生怕她哭坏了身子。
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多数孩子小时候调皮,长大了乖巧,这就罢了。你偏偏不一样,小时候乖顺,长大了懂事了,老是惹得朕心伤。
朕政务繁忙,不多说了。你好好在边关呆着,为大清尽忠,莫要再自哀自怜,疏忽了军事。你要是闲得无聊,就去练练兵,朕准了。
(另附,朕记得那天郎世宁进献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