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赵竑微微挣了下,想甩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赵竑想用力,指腹掠过明非手心,感觉到粗糙的伤痕,不由怔了一下。明非已经趁着他发呆的当儿,把他拉回床上,让他躺下。
也罢,总是他亏欠他,总是他爱他。就算这颗心被切成无数片再焚烧成灰,只要明非一句话,他便会把灰烬粘好,跟在明非身後傻傻跑下去。
明非不让他死,他就会努力活着,哪怕已经没了理由。
明非那住处并不是理想的养病之所,因此赵竑醒来之後,一行人很快就转移到宫里。
政事堂几位来的时候,赵竑便在床上坐着,眼睛上蒙了布──太医为赵竑施了针灸,短时间内不能见光。明非坐在床边,正在帮他看着奏章,偶尔问几句意见。
众人都吓得一呆,明非转头看向他们,脸微微沈了下。杜范和崔与之都是熟人,另外一位不久前提拔上来的便更加熟悉,正是秦天鹏的父亲秦方舟。
明非知道自从包楠成被罢免後,这两年来秦方舟官升得很快,却不知道他何时进了政事堂。
在莳年宫那段日子,他已经尽量去忘记,此刻却又清晰浮现在眼前。明非侧过头去,看了眼吉容。
吉容连忙解释了下现在的情况,说明赵竑已经盲了,也许能医好,但时间不定。
众人大惊,便纷纷探问起来。吉容说得差不多之後,赵竑咳了一声:“朕今天要你们过来,是商议让位之事的。”
崔与之抢先跪下:“皇上,不可!”其他几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明非走到一边去,靠在墙上静静看着他们。
“朕已无法处理政事,这个皇帝,是不该再当了。”赵竑缓缓道,表情十分平静,“反正朕原本也是宗室,若嫌皇子太小,不妨再找一名宗室。反正杨太後还在宫中,应该可以协助一二。”
这麽完全不恋栈的语气,实在有些让诸位大臣无法相信赵竑是他们熟悉的皇帝。至少两年前的赵竑还是很有生机的,虽说私生活闷了点,在处理国事的时候可以说杀伐决断极有魄力,也极具人格魅力,实在是天生做皇帝的料。但现在呢?
比死人也不过多一口气而已。
几人对看一眼,杜范抬起头来:“皇上,这麽多些年来,满朝文武全国百姓,对皇上莫不尊敬崇拜。若换成其他君主,让位确实无妨。但皇上乃中兴之君,就算有意让位,怕也没有人能接任。”
“那他呢?”赵竑伸出手,指向床边。
几人一呆:“谁?”
刚刚人声嘈杂,赵竑没有听到明非离开的声音。此刻听他们这麽问,脸上现出一丝惊慌:“明非啊。你们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吗?他……他走了?”
他东张西望着,眼前尽是漆黑,根本看不到人影。他慢慢低下头,惨惨笑了。
明非再不想见他,他却还是忍不住跟下来。不见面也好,他想,能在离明非不太远的地方默默照顾他,哪怕只是几天,也是好的。他完全没想到什麽讨好什麽苦肉计,甚至不想让明非发现他,只是想在最後的日子里,再为明非做一点事情,让他生活的舒服一点。
即使如此,也是不行。不管他做什麽,只要出现在明非视线里,就会被认为是做戏。
做戏啊。也许他真的是。用尽一切办法,只求能多看几眼,多停留片刻。
如今却真的是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而明非,在几句话之後,也终於离开。留着自己行尸走肉一般,连死都不许。
他低声喃喃:“明非,你够狠……”
“你说谁?”一旁传来声音,略带不悦的,脚步声响起,走到他身边,有些凉意的手握住他的,“我都跟你说了不能让位,为什麽不听?我才不要作皇帝,你休想把位让给我!”
“你没走?”赵竑收紧手,脸上现出狂喜,紧张问道。
“你是撞击失明,搞不好再打一下就好了,折腾什麽?”明非由他握着,低声道,“国内满地新政,除了你我,还有什麽人能掌握好分寸?恶俗一点,若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还是……为了国家啊……”赵竑笑起来,声音有些喑哑,笑得张狂,“好,你让我做皇帝,我就继续……你不走?”
明非迟疑片刻:“你眼睛不好,我就不走。”
“很好。”赵竑伸手,一下把眼上的布条接下来,睁开眼,依然是一团黑。
“你做什麽?”明非皱眉,伸手阻止他。见赵竑从怀里抓出匕首,飞快扎向双目。
明非动作飞快,一把抓住匕身,破肉的声音响起,血顿时流了下来。赵竑大惊:“明非,你受伤了?”
明非“啪”一声给他一巴掌:“你疯了?你这是做什麽!”
“你说,我眼睛不好,你就不走。”赵竑摸脸,摸到一把血,连忙伸手去抓明非的手,要给他上药,同时道。
明非冷笑:“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被你的自残留下来的人?”
“那就彻底离开,也很好啊。”赵竑闭上眼,血从他眼下成串滴下,看上去便如泪一般,“总好过你留在我身边,却是为了这个国家……我没有你那麽为国为民,从来都没有。”
“你说你心死了,明非,现在我也是。”
二十四
明非缩回手,“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他冷冷看着赵竑:“你是在逼我。”
赵竑低下头,半晌方才缓缓抬起,对他微微一笑:“明非,你以为到了眼下这一步,我还真的有什麽奢望麽?”
人生太苦,他已经等不及死亡的美好了。
只要明非离开,他就直接去死。反正现在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断了念头,再也不会心存侥幸。当初把金国蒙古之地收入大宋领土之後,他便感觉到了厌倦。经过了这麽多事情之後,他真的感觉到没有比死亡更好的结局了。
反正活着也不能再见到明非,甚至不能离得远远的照顾他,那麽,还是不要活了吧。也许对明非来说,自己的死亡反而是好事,能让他开心一点。
赵竑这麽想着,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他已经被明非排斥和误解习惯了,心被钝钝的刀子划过,竟然丝毫不觉得疼。
忽然,身下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手臂环了上来。赵竑感觉到脸上微湿,明非的声音低低响起:“不要死,好不好?”
他的声音显得温柔,赵竑只觉一阵眩晕,险些昏过去。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明……你真的是明非?”
明非看着他,赵竑的眼明明是睁开的,却看不到半点神采,脸上也没有生气。明非心中一疼,垂下眼帘:“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你不要想不开。”
是的,他从来没想过要赵竑死,发现他身份之前和之後,都没想过。
甚至连他这头白发,那根断掉脚趾,这双无神的眼,明非都不想让它们出现。他确实恨着赵竑,却不是想让他死去的那种恨。
明非是热爱读书的人,在现代的时候他读过大量书籍,自然知道赵竑这种乍然失明所带来的心理问题会有多严重。赵竑好不容易醒过来,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该再去刺激他。
这麽一点温柔,让赵竑完全呆了。明非许久没有这麽温柔对他──不对,明非从来没这麽对他过,只是陶然曾经有过类似的温柔而已──让他竟然受宠若惊。他去握明非的手,不敢握得重了,手心渐渐渗出汗水:“明非,真的是你在说话麽?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明非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我刚刚不该气你,你别在意……你那天被打断腿骨,刚刚居然还起来走路,你真是怕好不了是不是?”
赵竑拼命摇头:“没有,你没有气我,我一点都不在意……”
心里隐隐是清楚的,明非这些软化了的话,也不过是因为打消自己的求死之志罢了。说穿了,还是为了这个国家。
但他连命都不要了,还在意那麽一点尊严麽?只要明非对他略微和颜悦色,他便什麽都不在乎了。
身边是软玉温香,伸手便碰得到。对方的态度非常和善,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赵竑闭上眼,心道若早知瞎了眼就会有这样的待遇,他早自己捅瞎算了。
这麽一闭眼,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才想起刚刚被甩了一个巴掌。赵竑忽然惊起:“不对!你还受着伤!太医呢?快来包扎……”
他这一喊人,明非也清醒过来,看着床边三位宰相,当即脸一红,有些尴尬。
那三人却没有多说什麽,只是具体商议了下日後处理政事的方法和流程。赵竑信任明非,而明非又曾是金国丞相,在这方面也算经验丰富。因此他便也成了分担国事的人员,直接对赵竑负责。
能进政事堂的都不是简单人,他们三个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深知自家皇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生是死,其实都掌握在明非手心里。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妥协。反正看起来,明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麽糟。若皇上真的只锺情於他,为了皇上的健康和朝政的平稳,他们也只能支持。
而明非并不推辞,接下了国政和……照顾赵竑的重任。直到赵竑康复为止。
或者,直到赵竑不再有寻死的念头为止。
就这样,明非留下来,照顾新生的瞎子。那间宅子倒也没卖,留着继续招待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明非把元宝接进宫里来,这临安皇宫经过几代建设,倒比已经凋敝了的汴梁皇宫还繁华些。赵竑不爱用太监,多出来的如果不肯到民间,就尽数在这里,人也比汴梁多不少。此时赵竑需要照顾,这些人也就都留下了,倒显得热闹。
明非本来想女人细心,要找些宫女照顾赵竑,却被坚决否定。想想文学作品里那些脾气怪异的瞎子们,明非觉得赵竑还是很和气的,便极力配合。
房间要最简单,一切乱七八糟的装饰都不许有,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砚台笔筒都固定好,安放杯子的地方也有凹陷,一摸便能摸到。所有家具都包上棱角,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生怕他碰到东西。
明非并没有住进这间屋子,晚上安寝之後,房间便只有赵竑一个人。他实际上伤势尚未痊愈,断骨处疼得厉害,便整夜整夜坐在床上发呆。屋子里十分静默,没有任何声音,他也什麽都看不到。
白天却更不能睡,明非处理政事的时候就坐在桌边,偶尔还会开口问他话。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