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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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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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情景被他反复咀嚼了许多年,已然模糊了时间,清晰鲜活地一如昨日。这些人都不在了么?怎么会如此之快就将天地换一个样子,是那马上的少年在梦中,还是此刻的他在梦中。他听见父亲一边喘气一边哭道:“你,你怎么这样狠心!太平,她对我们一家,对社稷皆有大恩,你怎么下得了手!”

皇帝冷笑道:“她的大恩是给大哥的。若非大哥暗弱易控,若非他与薛崇简的苟且之事,太平为何主张立他为太子!”太上皇惊痛交集之下,终于聚集力量坐了起来,道:“你大哥为了你们,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皇帝目中亦含泪道:“那我母亲呢?玉真金仙两位妹妹呢?您眼中只有太平,只有您自己的孝道,您看到我李唐宗族受的苦了吗!”

李成器到此刻才终于听明白了皇帝话中之意,他缓缓抬目与皇帝对视,道:“三郎,你如何对我无妨,你不能如此对爹爹,爹爹一生忍辱,皆是为了我们。”皇帝愤然站起身道:“为了我们他就该奋起重整社稷,杀一七十老妇,比看着自己结发之妻去死还难吗!若非你们的无能退让,又怎会让我李唐宗族被人陵夷殆尽,又怎会让徐敬业那样的忠义之士无辜枉死!” 

李成器轻轻将父亲放在榻上,亦站起身,他竟是头一次看清自己的弟弟心中的怨恨。他倒也不如何怪他,现在已到了无可挽回无可怨恨的时候,他的生命是姑母花奴所赐予的,他让花奴寂寞了太久,不能让他在那边也寂寞。也许三郎说得对,正是自己的软弱,一步步将姑母和花奴送入了死地。他轻声道:“我大罪弥天,自会了断向你谢罪。爹爹年事已高,还求你悉心奉养,他一生忧患,皆是为我们所累。”

皇帝冷冷一笑,抬手轻轻弹去眼角泪珠,语气中带着了几分揶揄道:“大哥不必忙着殉情,他还没死呢,朕只是将他迁往蒲州。大哥,朕是为了你,才留他一命的。”李成器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身子剧烈颤抖中,便向门外踉跄走去,皇帝伸手一拦,笑道:“朕将他远送出京,原是为了保全大哥的令名,大哥竟不领情?那你能不能告诉朕,你们两个男人,每晚同榻而眠做什么呢?”李成器漠然地望着门外的雨幕,只觉自己心中亦如这天地一般混沌不清,皇帝又是一笑道:“说不出口?太贱了是吗?”

他转脸向太上皇,泪光中闪烁起几分傲然之色,道:“爹爹,您看清了,这就是您的元子,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要将社稷拱手让给娈宠的汉哀帝!这天下是我拼着性命,从奸臣妖孽手中夺回来的,不要再说他让天下的话!”他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只觉浑身一阵快意地疼痛,他将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伤口撕开,任那血脉割裂,鲜血汩汩而出,若不如此,他怕会活活憋死了自己。

太上皇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愿以身赎罪,你就放过你大哥和花奴吧。”

皇帝走到榻前重又跪下,轻轻揩去太上皇面上泪痕,道:“爹爹说哪里话,爹爹永是爹爹,大哥也永是大哥,我看在爹爹与大哥面上,亦不会为难薛崇简。”他抬头向李成器道:“他已经出城了。”

李成器的身子稍稍一顿,仍是茫然向外走去,风雨将天地罗织成网,砸在他面上、身上竟是生疼的。他眼下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他要见到花奴,太多的事令他恐惧得不敢直面,他想花奴也是这样,只有他们抱在一起,才能重新生出存活的勇气来。守在外间的羽林得了皇帝旨意,不再阻拦,皆讶然望着宋王殿下孑然一身,如游魂般走入被风雨拉得倾斜的天地中去。

李成器也未带侍从,独自一人从百福院走出宫门,几日来不眠不食的虚弱与疲倦掏空了他,便是这般雨点,似乎随时也能将他砸为齑粉。虽然在目不视物的昏沉中,他仍是能凭直觉辨别方向,这条路那夜花奴带逃命时跑过,那一处假山他们曾隐身在其后倾诉别情,这天地是花奴为他塑造,他不知道,若是没了花奴,这天地又该是何等模样。

他勉强行到了中书省门前,才见官员牵了马撑着伞预备退职,他上前牵过缰绳,夺过马鞭,那官员万想不到宋王淋得狼狈不堪骤然来到面前,吓了一跳连忙下拜。李成器也无力说话,咬紧牙关踩镫翻身而上,狠狠一抽马鞭,直冲进雨幕中的长安市坊。

这雨已下了一阵,街上少有行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唯有沿路两边的杨柳显出一片浓翠。他忽然有些恨那种柳之人,为何洛阳禁苑中也是这柳树,为何销魂桥上也是这样的柳树,为何芙蓉园中也是这柳树。柳者,留也,若非有太多的离别,为什么要种下这么多的挽留。树犹如此,如此的只是树。那时候他们站在渭水边看旁人折柳阳关,以为那是别人的悲哀,他对花奴说,万里关山,我总是随了你去。

他许了花奴太多誓言,他用这誓言来骗得花奴的一次次忍受委屈、痛楚、离别,骗得他的牺牲与付出,直到他们今后的路被截断了,堵死了,变成了寂静的冥河,连轻如鸿毛的希望都被吞没。于是誓言再也没有兑现的机会,终于揭示出谎言血淋淋的面目来。

他觉得随着身下坐骑的颠簸,腹内真的有血腥之气向上涌来,胃部亦是一阵阵绞痛。他有些着急,于是连连抽打马匹,他并不怕死,只是怕在死前见不到花奴。他想花奴该怎么办,花奴连母亲都已失去,他自小就是最怕孤单的孩子,花奴缩着身子说:“表哥阿母会不会不要我了。”人世的咒魇以最狰狞的面目一一兑现,此时若不赶紧去见他一面,会让他以为连自己都弃他而去。

他横穿半个长安,终于奔到了春明门旁,守卫在雨雾中也未看清来人,但见一骑疾驰而来,横戟喝道:“什么人,下马!”李成器勒住马道:“我是宋王,开门,我要出城。”守卫的一名将军吃了一惊,上前仔细一看,才认出李成器来,慌忙躬身一拜道:“殿下千岁,臣奉陛下旨意,城中戒严搜拿乱党,若非陛下亲笔所书圣旨,任何人不得出城。若殿下有紧急之事,派人去向陛下讨一道旨意可好?”

李成器厉声喝道:“开门!不然我杀了你!”他第一次动用自己的身份来威吓他人,只有他知道他的时间有多紧迫,一阵阵血腥已经涌到胸口了,腹内强烈的痛楚令他眼前阵阵昏黑,而花奴在这道门的另一边,他听见夜中的更漏如这雨点一边绵绵不绝,听见有孩子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轻轻说,表哥你拍拍我。

那将军跪地叩首道:“殿下息怒,臣万死不敢违抗陛下旨意!”

李成器茫然抬起头,朱红的大门被雨洗得发亮,真如用血染就一般。他知道自己是杀不了人的,他也没有力气打开这道门。他被一道门困住的时候,花奴还能翻过那高高的围墙来看他,现在他却只能在这雨中,坐着,听着。他先前强忍的那股甜腥一直憋在胸口,万念俱灰下终于再无力压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喷在地上。

那将军忐忑不安俯首跪了一刻,始终不闻宋王说话,诧异之间稍稍抬头,想要偷觑他神色,却不料一股腥气掠鼻而过,一滩殷红竟是直甩在自己眼前,甫一落地,就被雨水冲开,似不甘心般,向这门外的方向蜿蜒而去。他听见周围人的惊呼,宋王已从马上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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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九十、双燕双飞绕画梁(下) 。。。 
 
 
近日来总是夜间大雨,白日里却又艳阳满天,耀得人睁不开眼目。被雨水打松的泥土再被日头晒干,一经风便扬起一阵带着苦腥味的黄尘来。

武灵兰坐在车内,闷热得胸口阵阵恶心,她轻轻挑起窗帷透气,亦想看看行到了何处,却是漫天如针一般的阳光洒落在荒芜的黄土地上。前方凌乱的车辙指引着去程,让她知道去国离家的迁客,并非只有他们二人。青牛呼呼喘着粗气,行在毫无树木遮蔽的平原上。连押送他们的禁军,都是一脸困恼愁闷之色,想来这样天气行路,他们也甚是辛苦。

她再往后看看,见施淳等五个奴仆连马都没有,只能跟着车马徒步行走,也不知能否饮上水、武灵兰心中歉疚,想要央那些禁军给家中奴子们送些水,还未开口,被一个禁军一眼横过来、武灵兰只得缓缓靠回车内,低头间见怀中薛崇简的鬓角额头皆是汗水,且路上肮脏,她稍不留神,又有尘土扑在他面上,被那汗水留下痕迹。她慌忙取过饮水的瓷瓶,在帕子上倾出少许,细细为他揩净面颊。

两日前她代替薛崇简接了改迁为蒲州别驾的圣旨,她尚不及辨别那圣旨背后的时局变动,就被内侍省的阉奴们匆匆催促上路,连她和薛崇简几件家常换的衣裳,还是恳求他们为自己取来的。被内侍们送上车的薛崇简一直昏睡不醒,武灵兰细细检查他身上,见并未受伤,并不知他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昏迷这许久。押送的禁军不肯为她请大夫,她无计可施下,只能这般拥着他。

眼前的荒原与尘土终于让她明白,那个承载他们欢愉与痛苦的繁华广厦竟是倾塌得灰飞烟灭,家事国事,俱已空茫。她恨过太平,也曾以为那烈火熊熊的家门便是地狱,却万料不到苦难竟会变本加厉地落在薛崇简身上重演一遍,三途的烈火终于蔓延到了人间,连他们栖身梁园都焚化成灰。那些玉辇金鞭,珠帘夜月的往事,那些人如玉客似云的家园,全都了无踪影。他们仓促就道时,唯有至相寺的慧范法师在路边匆匆一晤算是送行,连离人的杨柳含愁、春风萦恨都没有。天地收回了它温柔的伤感,还原为真实凛冽的荒芜。

她初时还为薛崇简的昏迷焦急,到此刻竟希望他真能如此沉睡下去,她便也能如最平凡的妻子一般,在坎坷的行路上,如此安稳地抱着他。她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怀中人的双眉,鼻梁,唇角,真是奇怪,这张面庞仍是美得如同他们初见之时。她俯下头,将脸颊轻轻偎在薛崇简脸上,光滑如丝的肌肤彼此摩擦,被泪水浸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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