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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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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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见李成器虽是神色憔悴面容苍白,却已换了一身朝服,一丝不苟戴了幞头玉带,不再是几日前毫无生趣的模样。他笑道:“此事既然能劳动大哥专程跑一趟,朕便从宽发落,将她们迁往九成宫,算是落个养老处。那些女子与太平瓜葛太深,朕实在不放心将她们置于肘腋之间。”

李成器缓缓抬目道:“臣与太平瓜葛亦深,陛下要如何处置臣?”

皇帝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李成器面前道:“大哥一向通透,莫要跟朕说这等糊涂话。莫说嫂嫂和腹中的孩儿离不得你,便是他在那个地方,也离不得你。你安稳在这个亲王的位子上,这些人才能平安。你看,朕今日不就为你饶了许多人么?”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封信笺笑道:“花奴的娘子给你写信,要你去寻一幅画。他故宅中东西,没有违碍的,内侍省都没有籍没。朕知会了高力士,大哥随意去找就是。”他望着李成器道:“朕成全了大哥,也请大哥成全朕。”

李成器默默闭目,将那股酸热的液体隐藏起来,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他仍是不舍,仍是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魄,他又一次替花奴选择了最屈辱的一条路,花奴一定会恨他吧?他跪下叩首道:“谢陛下恩典。”皇帝满意一笑,虚扶一下道:“自家兄弟,大哥不必多礼。”

内侍撕下封条,拆下锁链,发出一阵叮当之声,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那声音,身子微微一抖。那内侍觉处异样,道:“殿下怎么了?”李成器摇摇头,随着他一路入内,这园子封起的时日不久,尚未见肮脏,与他去岁常来时并无二致。薛崇简一向怕热,园中柳绿成荫,万条柔丝远望去,如一片碧烟笼罩与湖水之上。他和那内侍一路走进,园中太静,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踩着遍地蔓草,发出微微的呻吟。那内侍见李成器也不需他带路,径直边往里走,随口道:“殿下倒路熟。”李成器望了他一眼,并未言语,那内侍只觉他眼神有些异样,也如那雨后的湖水一般笼罩着雾气,让人不由便心里发闷起来。

李成器来到薛崇简昔日所居的阁外,忽然抬起头,目光追随着一对燕子次第落于屋梁之上,原来梁角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燕巢。那对燕子似也感知他的瞩目,咕咕地低声叫着,也向下望着他。过了一刻,大约看得无趣了,又比翼而起,翩翩翱翔于青天之上,掠过这雕梁画栋,不知向何处去了,也许秋风将至,它们将要远去江南,在另一户人家屋檐下再筑巢|穴,人间的兴亡离合,原本与它们无关。李成器想起来,那日风雨凄凄,他跪在这里,还为这对燕子忧心过,现在却真的恼恨它们。这无情的鸟儿不知道主人已经离去了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它们的比翼偕行,是为了让他体会空梁落燕泥?还是为了让他懂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他曾对花奴许下的江南和大漠,他永远也去不了了。

那内侍见他一直仰着头,笑道:“殿下看什么呢?”李成器被他提醒,才知那对燕儿已经去远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不由驻足于一片花圃前,那花圃原本围着葱翠篱门,不知何故被拉倒了半架,里边的花木亦是踩踏的狼藉。他缓步上前,见那本从芙蓉园中移来牡丹塌在一边,想是经了几夜风雨,枝叶已经腐烂。东君真的弃置了他的恩惠,连这一朵花也不肯为他们保全。那内侍见李成器停下,便笑道:“想是那日捉人,乱哄哄踩坏了,这本是牡丹吧,怪可惜了,听说宫中和芙蓉园里,一共也就二三十本。”李成器听着他尖涩的声音不住说话,只想让他住口,却又半点力气没有。他站立不住蹲下身去,伸手从那丛枯枝败叶中拾起一条系着三颗金铃的红丝绳。他晃一晃,金铃发出悦耳之声,如同一个少年轻轻的笑声。

他们进得屋去,那内侍抱了几十卷画出来,笑道:“这些皆是内侍省验看过的,殿下皆可拿去。”李成器打开一一看过,见皆是名家所绘,摇摇头道:“不是这些。”那内侍龇着牙想了想道:“就这些呀……”他忽然一拍脑袋,道:“还有一幅没装裱的,也不知是谁画的。”他匆匆去而复返,拎着一张画稿,李成器一看那画上人物,心中便是一阵急痛,竟不敢多看。他点头道:“是这个。”那内侍如释重负,笑道:“殿下寻着便好,您还要带什么走么?”

李成器将那幅画小心卷起,环顾一下室内,见榻上衾被摊开,便如那人起身未久一般,他低声道:“你先出去,我要在这里呆一阵。”那内侍一怔道:“这园子一时还要再封上,奴婢得送殿下出去。”李成器仍是淡淡道:“出去!”那内侍见宋王负手立于萧萧疏窗之旁,窗外竹影映的他一张苍白容颜忽明忽暗,心中不由生了一阵惧意,不敢再多说,蹑着步子悄悄退了出去。

这屋内终于静的连风声都不闻,李成器方才厌烦那内侍的聒噪,现在独自一人面对这至为冷漠的寂静,却是连痛楚都寻不出头绪来。那日的一口血呕出去,他只知道一颗心都已揉碎,尚来不及细细的体会离别二字是何等滋味。现在他终于知道,便是从此之后,他的生命都是如此沉寂。那些柳荫,牡丹,湖水,燕子,承载了他们许许多多情意的东西,也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跟他不再有任何的关系,也不会再给他带来一丝丝的抚慰。

他慢慢走到床榻前,下意识地伸手去山枕内摸了摸,居然真的摸出一枚香球来。他将镂花的盖子旋开,努力辨认刻于黄金上的小字,那闪亮的光影一转,恰似是冥冥中谁嘴角的一抹冷笑。那香薰内尚存着半盒香,他从蹀躞带中取了火石点了,复将盖子旋上,将香球悬挂床棱上,然后拉下帐幔,缓缓和衣躺下。

清冽馥郁的沉麝之气在帐内散开,李成器久久地望着那一点微光闪动,泪水将他的视线模糊,哽咽堵住他的呼吸,他仍是固执地看着。那一点微光如中元夜的漂浮于黑暗中河灯,指引他的魂魄,去寻找至亲至爱之人。





92

92、九十一、飞来飞去袭人裾(上) 。。。 
 
 
武灵兰坐在湖边,手捧着一盏金箔莲花灯,火光烧到炽热,便如一只小小金蚕,以人眼不可见的速度,一分分将灯芯吞噬。手掌被热气烤的有些痛,她却舍不得那温暖,令她想起长安山林中的篝火,摇曳暖红色中,似藏了某个俊朗少年含笑的眼波,她失神地伸出手,想要将那眼波挽住。光影一晃间,火苗已舔上她的手指,她疼得一颤,缓缓缩回手去,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她早已尝过那滋味了,为何到如今仍是贪恋这温暖,执迷不悟。

武灵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舍,将荷灯放入水中,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所行之处,便引得湖水滟涟波动,将满月在湖水的影子搅成片片碎金。微茫灯光里,依稀可见湖中凋残的水阁,岸边堆积的瓦砾,黑梭梭的树影不时缭乱夜色,那幽暗的灯光便如漂浮于荒坟之上的磷火。

七月流火,白日里尚不觉,夜晚坐在水边便觉阵阵凉意侵体,她将烧痛的手放入湖水中,冷热两般痛楚撞在一起,令她微微蹙眉。那水原是接通汾河的活水,无风亦微微晃动,似是在水下藏了什么活物,要将她拖拽入这不见底的冥川。

今日盂兰盆节。自数年前她父母暴亡之后,每年方入七月,她便每晚燃香奉供,替父母忏罪。今年原本在长安已经预备下过节的佛事,却不料一个天翻地覆,她已置身于这断烟残水的蒲州废园中。几日来照料薛崇简,也顾不得供佛之事,想到今日是正节,晚间看着薛崇简复又昏睡,便选了几件金银之物放入盂兰盆中,又独自一人来到水边放灯。万幸蒲州刺史将这园子拆的七零八落,却拿这一大片湖水无可奈何,在沧海桑田之中,还留给她一池水,连通着天上人间。

武灵兰轻轻叹了口气,跪直身子,双手合十,低低念诵道:“我等同孝志。修行净土因。报答二亲恩,忏除三障罪。存者获福寿,亡者得超生。尽法界冤亲,同生安养国。”她念毕,原本要默诵《佛说盂兰盆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今日无论怎样艰难,她还是能为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诵一卷经文,愿意用自身去替亡故的父母承受苦厄,企望如目连一般,用自己的孝心感动佛陀,将沉沦于三途地狱中的父母解救出来。可是她的身后,却不会有子女,为她念诵经文救她出倒悬了。

总以为这一世已将种种苦难经历穷尽,原来连死亡都不能成为这苦难的终点么?他日的冥河水,是不是也这般冷,也是她和他两处寂寥,他们的痛苦多么相似,却无法倾诉和安慰。

她一念及此,便觉一阵心慌气短,胸口憋闷难耐,眼前景象也有些模糊,连忙用手撑着,才不曾软倒。这等症状自那年小产后便有发作,白日常觉疲乏委顿,晚间又不得安眠,几年来在长安虽然不曾刻意调养,总算日子清净,也都挨过来了。近日颠沛流离,强撑着安顿家室,竟有不能支撑之感。

她跌坐在地,望着那远去河灯怔怔出神片刻,昏黄灯光柔和悲悯,令她想起母亲常看她的眼神。她忽然流下泪来,她从失去父母孩子那一夜起,开始对死亡厌倦淡漠,以前觉得生无可恋,不过苟活度日,静待大去之日便可与父母团聚。此刻却真心地恳求佛祖慈悲,让她活得长久些,哪怕是如此艰辛,也要比薛崇简晚些死去,那么她便不必再担心他的寂寞孤零。

宋王府的内侍将画送到蒲州别驾府,已经到了七月底。他虽是替宋王送信,但薛崇简身份特殊,送来的一应物事皆要内侍省验过,且同行的还有个北门派来的羽林。他们被施淳引进园来,见一座好好府邸拆得七零八落,简直如遭了兵火一般,四下里瓦砾狼藉,荒草成窠。这内侍跟随李成器有日,往日也常在太平公主府邸走动,想起那番煊赫景象,两眼竟是一酸。

他进入内堂,一股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见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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