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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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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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想不到自己的兄长山水迢迢奔波四百里,以堂堂亲王之尊逃窜至蒲州,只为了看那人一眼,这样的痴傻,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他冷笑一声道:“大哥若喜爱美貌少年,尽可对朕说。教坊司新选了一批俊秀孩子,容貌上多有胜过花奴者,朕将他们送于大哥可好?岂不胜过这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皇帝说得不堪,李成器亦不觉得羞耻,他实在太累,无力再应付这样的冷嘲热讽。或者他亲眼看到花奴与武灵兰的两情眷好,已不需要自己的牵念了。支撑他存活的理由既然失去了意义,他便可以歇一歇,放下那些负担,由着自己的本心说几句话吧?他缓缓抬头与皇帝对视,皇帝自亲政以来,这等和人四目相视的情景再未有过,此刻见他目光幽凉如门外的天色,并无丝毫恭顺敬意,心中一股恼怒便悄然而生。

李成器缓缓道:“陛下弄错了,臣不是喜欢南风,臣喜欢的是花奴,只是花奴。无论妍媸贵贱,无论六合八荒、碧落黄泉,只有一个花奴。”

高力士听他直斥皇帝之非,诧异地抬眼望了李成器一眼,只觉这亲王自离了蒲州就不对劲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道:“大哥果真痴情,看来四百里还是太近,朕该将他送到岭南去。”李成器亦不慌张,从容道:“若因臣之罪责连累花奴,臣有死而已。”皇帝气极反笑道:“大哥下车泣罪,动辄要代人受过,倒显得朕暴虐了。”

李成器叩首道:“臣并无胁迫陛下之意。臣数次受姑母花奴救命之恩,此身早非己有,不能报恩,唯有身殉。”皇帝听他提到姑母,面色便是一黑,道:“大哥今日方对朕说了实话,难怪太平要力保你为太子,想必大哥今日十分懊悔了。”李成器心中一痛,目光缓缓放下,低声道:“臣懊悔之事,与陛下所想不同。”

皇帝从未见过兄长如此无礼狂悖,立时大怒,心想:他不过以为朕奈何他不得。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拳几次,斜睨着李成器道:“矫诏是何罪?”李成器答道:“死罪。”皇帝冷笑一声道:“朕不敢担杀兄之名,只是此番大哥欺君欺父,朕有心担待,国法家法却担待不得,朕今日就算替太上皇行责吧。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经宿乃坐。大哥将来终归要外任刺史,用这条律法处置,可妥当?”

李成器未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也不愿细想,叩首道:“听凭陛下裁夺。”

皇帝见李成器依旧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怒火更炽,哼得一声道:“力士,去后堂传杖吧。”高力士微微一愣,暗想这般山脚下哪里来的刑杖,寻思着要不要派人去新丰县衙借几根板子来,见皇帝一脸冷色,也不敢多嘴,只得答应着转入内堂。

皇帝与李成器一坐一跪,都再无言语,只听见门外细雨打在门窗上的簌簌轻响,秋风摇曳檐下铁马叮叮轻响,这般掩门听来,竟十分缠绵蕴藉。李成器忽然想起,那年他们宿在芙蓉园中照料牡丹,春雨之夜园中也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们悬心每一声金铃响动,是否都伴着一片花瓣落地。到如今花事已了,风流散尽,连可悬心之事都不再有了,只剩下风雨凄凄,他见到了诗中所说的君子,却并不欢喜。

在他这一念之间,高力士竟已转了出来,身后带着数名内侍,手中执着上红下黑的刑杖,走在最后的两名内侍还抬着一张黑色刑床。待那刑床放置在他身旁,他望了一眼不由大感惊奇,分明与他从前在宫中受杖所伏的并无二致,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地重逢故物。他再想不出这荒山野岭中,他们从何处凑齐了这一套家伙,一时只觉得甚是好笑,嘴角不由微微一动。

这丝笑意落在皇帝眼中,目光又是一寒,道:“伺候大哥宽衣吧。”当即有两个内侍上前,掖着李成器站起,解了他蹀躞带,将他身上袍子除下。李成器心中感觉有些奇特,他由着这些低贱内侍们摆布,眼前是即将上身的刑杖,他却并未觉得丝毫羞耻恐惧。仿佛只是一个冷眼旁观之人,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的事情。待那身衣冠被剥下,除去了几日来的肮脏桎梏,他反倒稍有轻松之感。

痛楚折辱,富贵荣华,这些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常人不能企盼之侥幸,便是他自幼以来每日相伴的功课。他经历的苦痛与欢愉都太极致,到了今日,这亲王之尊,笞杖之苦,已被消磨成了陌上微尘,花上清露,可以随手拂拭,平静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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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内侍将李成器扶上刑床,李成器只觉发间水滴又蒙住了眼睛,趁着手臂尚未被内侍按住,随手擦了一把,便低头闭目静静等待。这细小动作落在皇帝眼中,倒是让他微微一愣,不知李成器是否哭了。这原是夏秋之交的时候,并不着夹衣,李成器身上除去外袍,便只剩下内里一身纨素中衣,且被雨水贴附在身上,除去了往日借以掩饰的朝服,皇帝才发觉兄长这一年来更消瘦了许多。

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就凭这木簪素衣,任谁也看不出,这伏在刑床上等着挨板子之人,便是天下仅次于二圣、尊贵无匹的宋王。皇帝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给了他一世享用不尽的荣华,他却宁肯受杖受辱,宁肯触怒自己,宁肯死,依旧对太平、薛崇简念念不忘。他将太子位随手扔给了自己,只因在他的眼中,皇位的诱惑远不如他跟薛崇简违逆伦常的恋情,可是天下人却在盛赞他的高洁。

想到此处,皇帝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哀恨,李成器的痴情,是在责备他的无情;李成器的淡泊,是在拒绝他的盛世。即使李成器真的觊觎皇位,都不会让他如此痛恶。他可以给兄长应有的尊重与荣贵、却要他先向自己屈服。他咬咬牙,道:“打吧。”

高力士犹豫一下,按照刑杖规矩是要去衣的,但眼前趴在刑床上的毕竟是天子兄长,他身犯重罪,杖责尚在礼法中,但要将他剥了裤子打,似乎也有些不妥。他迟疑着走到李成器身边,将他中衣下摆折上去,手搭在了他腰间,眼睛却抬起来望着皇帝。皇帝见李成器原本虚搭在刑床边上的手,此时忽然收得一收,原来他还是怕的。皇帝微微一哂,正待要说话,心中却骤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他凝眉想了一下,自己平生唯一一次看着兄长受责,还是为他一句“这是我家朝堂”惹的祸,李成器被祖母去衣责打。因为疼痛羞耻,他也是这般紧紧扣住刑床边缘。

十几年过去,这朝堂终于真的成了他李家朝堂,终于不再有任何女人能凌驾于他们之上,可是他的兄长却要冥顽不灵地怀念着那个女人。皇帝分辨不出对这兄长是恼恨还是怜悯,微微摇了摇头。

高力士也暗暗舒了口气,旋即缩手退开。

几个内侍见皇帝不再有话,便有三人分别上来按住李成器双肩与双足,那执杖两人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在李成器臀上。因李成器衣衫尽湿,这一杖拍下去声音甚是清脆,便与直接打在皮肉上无异。李成器心智蒙昧中,但觉臀上爆开一片剧痛,一声闷呼就要顶开牙关,他下意识地用牙齿裹住下唇,听到耳边高力士已干涩地报了声数。

李成器心中不辨悲喜,原来他还活着,还知道疼痛,这顿杖责来得太晚,原本两年前他就该替花奴受的,却不料拖延到了今日。花奴因为他的过错,尝尽了人世的苦难,自己救不了他,更无法以身相代,唯一能做的一点点事,也不过是这样陪陪他。

高力士忖度皇帝的意思,一百杖真要打完,怕李成器的性命就要送在此处了。杖责不过恨他无礼,要他得些教训,他负痛求饶,皇帝自然也有台阶下。是以他在后堂便吩咐内侍们只要不打出残疾,只管着力打。那些内侍们得了皇帝和上司的话,便是亲王也顾不得了,每一杖皆下了全力,杖击之声响彻堂上。李成器所着的素裤原本被水浸得几近透明,五六杖过去,皮肉上的红紫之色便隐隐透了出来。

皇帝见李成器一双手死命攀着刑床,指节挣得发青,每落一杖,身子都是狠狠一痉挛,知他疲惫虚弱中更难禁捶楚,料来熬不过一二十杖便会呼喊起来。想到此处,皇帝倒是暗松口气,心里权衡着,打到四十便顺水推舟饶了他,让他知道畏惧,总不至真要了他的命。

皇帝不愿细看李成器受责中的狼狈之态,从榻上下来,缓缓踱步到门边。才从那响亮刺耳的杖责声、报数声中,重又听见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皇帝倒是微微有些怅惘,倘若他们不是皇帝与亲王的身份,倘若他们将伦序嫡庶颠倒过来,倘若不曾经过祖母、韦氏、姑母的女主乱政,这样的清秋雨夜,他们兄弟便能烹茶吟诗,联床夜话吧?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李成器愿意曳尾涂中,可惜他们走到今日,谁都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自己宁可将他的骸骨巾笥藏之庙堂,也容不得他生而曳尾涂中。

皇帝回过神来,一听那数目,才惊觉已打到了十五杖,他回过头来,见李成器虽仍是低着头,身子却在辖制下哆嗦得筛糠一般,两股依稀可见已尽成乌紫。在落杖的间歇中,不时杂着李成器艰难呼吸之声,却是连一丝呻吟也无。皇帝他也知道兄长待人接物虽然一片恬淡温和,内里性子却极执拗,他爱惜颜面不愿呼痛原在情理中,但这十几杖打得并不轻,他居然一声不吭忍住了,倒令皇帝在诧异中莫名有些担忧。

那两个执杖内侍打得手臂酸软,也没让宋王吭一声,他们偷觑高力士脸色,见他数数时凝眉沉脸,似是十分不悦。他们只怕行刑不力,过后会受责罚,眼见得自己这一轮将要打完,也顾不得许多,最后几杖便狠狠拍在李成器臀腿相接之处。李成器被这狠辣的打法一时震得两眼发黑,连呼吸都断了,唯有那颗心如同不死不休的思念一般,仍是怦怦地跳着,几乎要将那杖责与报数声都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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