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煊却不知根底,只以为他在开玩笑,心中一动,幻想起了宣帝退位之后,两人携手并肩逍遥江湖的日子。他越想越觉心动,目中已泛起一片醉人神彩,握住宣帝的手,动情地答道:“七郎若逊位,我就也辞了官爵,陪你踏遍天下山水,看尽世间风光,过几年逍遥自在的日子。”
宣帝垂下目光,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轻轻答了一声:“好。”
两人之间气氛终于缓和如初,吃罢饭后,又在山间看了阵景致,天便已交了申末酉初。朱煊看着天边几乎已贴到山顶的红日,恋恋不舍地拥着宣帝劝道:“该回去了。”
此时天寒风冷,宣帝又才经了一回云雨,受不住马背颠簸。朱煊便备了一辆马车,对背后默然站着的凤玄拱了拱手:“有劳凤大人送陛下与我回京。”
三人叫车厢隔在两处,虽也尴尬,倒比都骑着马,互相见着好些。宣帝不时掀开帘子看外头风景,朱煊就在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解说景物风俗,倒也缓解了路上无聊。直到马车经过城外一个茶棚时,宣帝的目光忽地叫一个身影勾住,心中也惊起了滔天波浪——
那个身影也是此时不该见到的,他前世曾有过的红颜知己——绿翘!
按着上辈子的时间算来,绿翘虽然比阿仁略大一点,如今也只该有十三四岁。可他方才惊鸿一瞥,在路旁看到的那个身影却已是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的,十八九岁的成熟女子模样。她斗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粗布男装,但宣帝对她熟悉至极,只遥遥看了一眼,便从那秀美的鼻子和下颔曲线中认出了人。
难不成她也和阿仁一样提前出生了?难不成她也变成男子了?宣帝几乎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紧紧落在那已变成小小黑点的窈窕身影上。
若没有谢仁的前车之鉴,若身边没坐着朱煊,他说不准已停下车亲自去见绿翘了。可是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折腾,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还能于男女之事上有任何好运。更何况绿翘可不是阿仁那样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良将,这小妮子当初是百越送来的刺客……
刺客!宣帝猛然清醒过来——百越已派了刺客来,这么说来他灭百越的行动必须比上辈子提前些,眼下就得想法子应对了。
然而他将来又该怎样处置绿翘呢?毕竟是上辈子深爱过的女人,就算这辈子未必能收进宫里,他还是不大舍得叫这么个可人儿给人杀了。只是绿翘如今是男是女,可要早些分清……他正想得入神,朱煊的声音却已在背后泠泠响起:“七郎在看什么,这么专心?”
宣帝不知怎地,心虚得砰砰乱跳,抚着胸口定了定神,才拣出可说的告诉朱煊:“如今北疆已定,待百姓休养生息一阵,便可挥师南下,平定百越一带了。”
朱煊神色也严肃起来,点头应道:“百越虽不如西戎危害那样大,毕竟也常有骚扰边关之举,不如一并平灭了,叫天下皆归王化。只是要在南方动兵,还要先安定了北方——最好是迁些百姓去口外扎根,免得那些夷戎余孽作乱。”
一说起正事来,宣帝便也顾不上再想他的绿翘,顺着朱煊的思路想了起来:“移民事大,朕怕强令百姓迁居,反倒闹得天下不宁。倒不如令当地驻军在彼屯田。只是这样的事既没油水,也不好干,唯有贺徵忠直,不计名利,可做得好此事。”
朱煊随口答道:“凤玄也忠直。”见宣帝不应,便改口道:“西北天气不好,贺徵是南方人,去了未必受得住。不如一并交由杨清和殷正——左右他们师徒一直在宣府镇守,于那边民生军务都更了解。”
听到那两个名字,宣帝就想起上辈子朱煊造反之事。这两个铁杆的朱煊党守着这么大片土地,万一哪天朱煊要反了,立刻就又是个西戎朝廷。他心中一冷,连忙摇头道:“朕还要用人平南疆呢。军屯之事还交贺徵去做,杨清在那儿帮朕看着吐蕃,殷正朕可是要调来平百越的。”
朱煊笑道:“癣疥之疾,当不得陛下这样在意。只要给臣十万精兵,三个月内必可破之!”
百越那边虽然兵力有限,但当地少有平地,大多是丘陵山地,水路众多,且气候极热,山中多有瘴气,北方兵员哪打得了这种仗?倒是阿仁在会稽练兵,不知能否尽快训出一批水军……
谢仁那天离开时的决绝之态还在宣帝心头,微一触及便是一阵刺痛。他不愿再深想,只微笑着应道:“到时候正好令平凉王监国,朕要御驾亲征,与你一起平定天下!”
56、第 56 章
回到宫中后,宣帝便拿了纸笔颜料,打算画下绿翘形象,叫人在京城内外搜寻,早些送入宫来。虽然这辈子未必仍能有缘份在一起,但凭着前世恩情,怎么也要将她救出火坑,免得她再受百越王驱使,过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
略画了几笔,宣帝又有些心惊地发现,他竟已记不大清绿翘的模样了。不论他怎么努力回想,也只能想得起白天在茶寮见到的那一管秀美的琼鼻,和下半张脸柔和的曲线。可那张脸上应是生的一双怎样的明眸,眉是画作柳叶或是联娟,竟都模糊一片。偶尔在脑中闪现一丝印象,却总不真切,强画出来也觉着不像。
不过短短两年未见,其间又没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怎么就能把自己曾千娇万宠的爱妃给忘了?宣帝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慌乱,干脆借着现成的纸笔,把从前绕在他身边的后宫佳丽都画了一遍。
而结果显然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他笔下那些女子竟都长得差不多少,而他脑中回忆起来的时候,这些人也仿佛都蒙着一层烟雾,最后只剩下个极淡薄的影子,外面虚虚包着“温柔”“端装”“娇媚”“可爱”这样的形容词。
宣帝终于停下笔来,惭愧地对自己,对那些已不知归了谁家的美人们承认,他实在是个凉薄的人。
王义在一旁恭维道:“陛下画得真好,这美人就跟活的一样,虽然衣着打扮不一样,但看那模样神气,硬是能看出就是一个人来。我刚才看着就想,陛下莫非从哪儿见了这么个美人,才能画得这么真?”
都一样吗?他明明画的是徐皇后、石贵妃、陈淑妃、简芳仪、绿翘、清雪……每张画的都不是一个人啊!他还特别注意把每个人的衣服和姿势都画得不重样的……
看来他只会画这么一张脸,以后也别学人家以画像寄托相思了。
宣帝讪讪地将画纸都卷了起来,随手付与王义,感伤地吩咐道:“都烧了吧,这种东西留着也没用。”
王义珍而重之地捧着画,连连劝道:“圣上墨宝怎能就烧了?再说,若圣人真喜欢这女子,叫人下去悄悄查访,弄进宫来不就得了?就是她身份再低,封个采女也不为过。”
宣帝考虑了一下是否通缉绿翘,但想到自己根本不该认得她,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这张画画得本也不像,何况她如今女扮男装,更不好找了。”
反正再等些日子,百越王自然会想法把她弄到宫中行刺,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就在宫中守株待兔的好。上辈子攻打百越时,绿翘为他献计献策,立下过数次大功;这辈子虽然他已对百越了如指掌,却也要好生安置她,不负她上一世的功劳和那些恩爱。
他想着想着就发起呆来,脑子里的美人很快变成了那几个纠缠不清的臣下,并连身上都有了些反应,脸色时红时白,投入得回不过神来。王义一向精于揣摩圣意,见他不知神游到哪去了,便悄然退出门去,捧着那卷画暗暗想道:“又是女扮男装,看来陛下还是好这口儿。若不找不着那人,不如想法把谢太守召回来……”
那天过后,宣帝再也没提起过画上美人。早晚除了上朝理政就是亲自教导平凉王,日子过得连王义看着都嫌清苦。往日朱煊时不时地还会和宣帝出游;淳于嘉偶尔也会进宫;后来又添了个凤玄,虽说入宫日子不多,但却得宠的厉害,官位是眼看着几级几级地往上升的。
难不成陛下这回是动了真心,除了那个美人,别人都不想要了?
身为大内总管,王义是绝不能眼看着宣帝受委屈的。于是他趁着凤玄在殿前值班时,抱着御笔画的美人图找了过去,把人拉到一旁悄悄问道:“不知那日凤大人护送圣上出游,路上可见了什么人?陛下回宫后念念不忘,御笔画了许多张图像……”
说着就把那些图画拿出来给凤玄看。
凤玄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细看了两回,竟隐隐觉着这人有些熟悉。他不动声色地应下寻人之事,向王义讨了一张画像,回到家中又细看了半宿,反复回忆宣帝是何时又看上了新宠。
那天在山上,宣帝和朱煊分明已是或许终身之势,还当着朱煊的面与他划清界线,是什么时候又遇上了个女人的?
这一夜凤玄也没能睡着。半梦半醒之间,他脑中现化了无数情境,纷乱非常,到后来心中忽然一颤,硬生生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额上冷汗涔涔,脑中却是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画上的美人像谁——那双眼分明就像他自己!
他拿袖子擦了擦额上汗水,伸手将锦被堆到一旁,翻身下了床,冲到桌旁点起了蜡烛。若真是、若真是像他,那岂不是说明,其实宣帝心爱之人一直是他?只不过碍于大将军先到一步,陛下不忍舍故纳新,才只好违心地……
火光在无边黑暗之中乍然亮起,凤玄已迫不及待地擎起那支烛台,点亮屋内所有灯烛,展开画卷重新细看。
——确实是像他!别的地方倒还平平,那双眼却是神韵灵动,越看越像他!
这个秘密怕是王总管也看不透,旁人(朱煊)更是做梦也想不出,只是陛下总不肯认,这点却有些为难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在凤玄嘴角绽开,他双手捧画,眼中透出坚定的光芒,直坐到外头敲响三更,才小心地卷起画像,收到了墙边多宝阁中。
过了数日,王义又私下见了他一回,问他可找到了画中女子的下落。他已是智珠在握,气定神闲地答道:“画中人的下落凤玄已有了眉目,请王总管安心等待,我找到机会便会与陛下说清此事。”
王义长吁了口气,安心地笑了笑:“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