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狄斯又是何许人也?他是日耳曼尼库斯的亲孙儿,因而继承了这个名字,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统治罗马的、神圣的奥古斯都家族的血液。尽管他的母亲奈奥比只是一个卑贱的获释奴,尽管他的父亲赛扬斯日后声名狼藉,惨遭流放西西里的厄运。
赛扬斯又是何许人也?他是提比略皇帝的“御用菊花”,是卡里古拉皇帝的亲兄弟,也是他的伯父克劳迪亚皇帝憎恶的对象。他一生中有三次差一点点就要登上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可是最后,却被稀里糊涂当了皇帝的克劳迪亚以通‘奸罪名流放西西里。正是因为这个事件,他由高高在上到跌落谷底,由权倾一时到声名狼藉;也正是在这里,他娶了奈奥比,生下了朱狄斯,并且在朱狄斯年仅五岁的时候,死于一场热病。
朱狄斯至今依然记得赛扬斯离世前的情景。在简陋而破旧的卧榻旁,赛扬斯紧紧攥着年幼儿子的手掌,汗流浃背,在临死前最后的癫狂中,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放声大哭;最后,他终于带着诡异的笑容离开了人世,临终的那一刻,他捏着儿子的脸大喊:“罗马,我为你生了一条毒蛇!”
此时此刻,朱狄斯面对着大海,用他那张几乎与赛扬斯一模一样的脸,摆出了一个与赛扬斯临死时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右边的嘴角微微上挑,魅惑而犀利的双眼眯成一条狭小的缝隙。一时间,月夜下阴风阵阵……
当第二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克劳迪亚皇帝的讣告果然被总督的手下们传遍了整个西西里。继承了克劳迪亚王位的人乃是克劳迪亚的继子——尼禄·克劳迪乌斯·恺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
尼禄是谁?他是赛扬斯的外甥,也就是朱狄斯的表兄。
表兄,表兄。
这是一种非常不同寻常的关系。它意味着他们是同一个家族中的同辈,还有着深深的血缘羁绊。
朱狄斯觉得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于是,他用尽了身上所有的积蓄,将一封酝酿已久、连夜写出的书信,交给了一位将要去往罗马的商人手中,委托他送往皇宫,并暗示他,一旦事成,他将得到巨大的好处。
商人载着朱狄斯的希冀走了。于是,满怀希望的朱狄斯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状态——他怀着复杂而忐忑的心情惦记着那封信,就好像刚开春的少女惦记着自己每个月的大姨妈。
从前,为了生计,朱狄斯一直在附近的卢修斯庄园做工。庄园的主人卢修斯喜欢收集希腊文献,朱狄斯便日日去为他誊抄,并且试着将希腊语翻译成拉丁文。虽然这份工作帮助他积累了大量的知识,但这份一般由希腊的奴隶来做的工作本质上却是卑贱而艰辛的,外加卢修斯的儿子小卢修斯总是把他像奴隶一般地驱使和殴打,致使朱狄斯数年来受尽了折磨。
但是,当预感到自己不久之后将重归罗马、翻身权贵的时候,朱狄斯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乐开了花,苦难的的生活也随之变得欢快起来。
当然,朱狄斯不曾忘记,自己的母亲奈奥比——这个曾经如花似玉的女人,是如何成为今天这个满脸刀疤的丑八怪的——试想,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卑贱却美丽的女人,若想不被周围的淫棍们侮辱,那简直难于让克劳迪亚那个极品直男去操一个老爷们。于是,在被卢修斯庄园的管家调戏了之后,奈奥比是一边哇哇大哭,一边颤抖着手,用刀子狠狠刮花了自己的脸颊。
朱狄斯恨卢修斯一家。事实上,除了奈奥比之外,他恨身边的每一个人。恨他们看着自己时露出的鄙薄的神情,恨他们嘲笑自己的父亲赛扬斯曾经在卡普里哀当男妓,恨他们管自己叫小婊‘子,恨他们时不时便找个借口殴打自己……
他在内心充满希望的欢快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看不起自己、羞辱自己、嘲笑自己的人,恨不得再钻回自己老娘子‘宫里去。
心中这样想着的时候,朱狄斯不由得走神加奸笑,手上的活计也慢了下来。下一秒,小卢修斯手里的木棍子就狠狠地抽上了他的手背,还附带一声羞辱:“别偷懒!你这贱货!”。
朱狄斯吃痛,呻吟一声抬起了头来,见小卢修斯正晃悠着手中的木棍用下巴看他。
终于,朱狄斯的眼皮垂了下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原本就犀利而深邃的眼神经过这一番浓缩,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与此同时,他微微翘起嘴角,笑得室内阴风阵阵;然后,一句带有威胁性的话就这样从他的牙缝中被挤了出来:
“十年后,今日的一切将成为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卢修斯。”
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之后,朱狄斯继续低下了头,伏案书写。他听见小卢修斯受到恐吓后颤抖的双脚在地面磨蹭的声音,而后又听见那家伙终于忍不住落荒而逃的“吭吭吭”的脚步声。
那一整天,小卢修斯都没有再出现过。
一种得胜感、以及由过去的极度自卑衍生出的病态优越感笼罩了朱狄斯的心头。在这种满怀希望的自我催眠中,他越发觉得,啊哈!自己生命转折的那一刻就要到了!
可是……
可是,欣喜是如此的短命,以至于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温暖他那尚不够坚强的脆弱小的灵魂,便残忍地摧毁了他的满心希冀……
·3·
朱狄斯送出去的信竟然过了半年都还没有回音,就此石沉大海。
起初他并没有放弃,瞒着奈奥比,透支着自己脆弱的小的身体努力做活攒钱,然后,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一封信委托过路的商人送往罗马。但是,发出去的信竟然统统都没有回音!
就这样,年华像流水一样,在孤寂没落中静静流逝。朱狄斯继续承受着地痞流氓的骚扰和欺凌,继续忍受着邻里的耻笑,继续守着自己那生为奴仆、面部狰狞的母亲。一晃就是四年。
四年,四年!
恐怕再强的希望都会消磨为了绝望,再隐忍的人都会压抑到疯狂!
其实奈奥比早就窥知了朱狄斯的小动作,只不过她一直没有当面和他说起,因为她知道,干巴巴地劝他他根本不会听。但是现在,在这希望落空的时刻,在这血淋淋的事实面前,她终于有把握让自己这执迷不悟的儿子回头是岸了。
于是她说:“朱狄斯,你已经长大了,多想想怎么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
可没想到,朱狄斯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冲上了脑子,右手将身下破破烂烂的木桌子敲得帮帮响,大吼道:“我,我是个男人!”
纵然奈奥比想不明白是不是男人和过不过日子有什么直接必然的联系,但还是在那一瞬间被吓得噤声。朱狄斯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敛了气息,低下头委委屈屈地说了声:“对不起……”
就是这低头瞬间的一个侧影,竟然让奈奥比这向来坚强的女人,一瞬间泪水涟涟。
太像了,太像了,太像太像了……
若是再过一些岁月,再多一份成熟,朱狄斯这孩子的面容肯定能和他父亲赛扬斯的脸完全重合起来!
他的肌肤虽然因为劳累和饥饿而略显苍白,却非常的细腻;他的整张脸有着希腊雕塑一般完美的轮廓和起伏,五官生得绝妙而精致。他深陷的眼睛好像地中海的蓝色妖姬,深邃魅惑中透着淡淡的忧郁;他陡峭的鼻梁如同阿尔卑斯山的雪峰,柔和之下包裹着威严;他形状美好的嘴唇仿佛少女胸前的果实,不可侵犯却又撩拨起人的欲望。
想当年,赛扬斯虽是个男人,可那蛊惑人心的妖媚,就曾经倾倒半个罗马帝国,还差点让提比略皇帝那老色魔拱手河山。而如今,生得一张几乎是一模一样脸颊的朱狄斯,十六岁,刚成年,不及赛扬斯当年那般成熟、蛊惑,却有着一份撩拨人心弦的妖娆。
有时对着镜子的时候,朱狄斯会不由得去想:就算仅凭自己这张脸,也不应该一辈子窝在西西里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吧?对,至少也得混到赛扬斯当年曾经达到的高度!啊当然了,不是像赛扬斯那样靠劈大腿。
对,镇定,镇定,你的人生还没有完蛋,打起精神来,朱狄斯!
攥着双手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他不由得想。
新帝王若是刚刚上任就把前任帝王流放的人召回,未免会被人辱为不敬,所以尼禄一定也在等待时机吧?四年过去了,也许,他的回信,此刻正在通往西西里的路上!
想到这,朱狄斯再次眯起眼睛,勾起了嘴角。
同样的笑,同样的令人捉摸不透的难测。只是,与幼年时代不同的是,那份诡异的深邃中,更多了一份撩人的风姿。
他想象着镜中有着那位喜爱美少年的维纳斯女神,然后压低了声线,用那变声得非常完美、令人销魂蚀骨的嗓音低呢喃道:“我可敬可爱的女神,美丽无双的爱的化身!若您施惠于我,我将献祭于您!请保佑我,尽快收到尼禄的回信!”
他的话音刚落下,身后的屋门便被“砰砰砰”地敲了起来。顿时,一种强烈的预感在他的心头骤然升起。
当奈奥比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屋门的时候,一个身形矫健、身披禁卫军皮甲的金发男子出现在了门口。他全副武装,风尘仆仆,手上握着一个象征无上权威的鹰纹戒指。他直视着房间深处的朱狄斯,就好像眼前的奈奥比只是一团空气。
“朱狄斯·日耳曼尼库斯,陛下请您随我去往罗马,在那里,他已为你准备好了本应属于你的一切。我是陛下的禁卫军首领,欧弗尼乌斯·提格里努斯,你可以称呼我为提格里努斯。”
奈奥比吃惊得僵住了,而朱狄斯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笑得格外淡定、洒脱。
朱狄斯连夜收拾好了行李,并且去维纳斯的神庙奉献牺牲还愿。
第二天,当清晨的曙光刚刚普照大地的时候,提格里努斯已经在等候他。
朱狄斯昂扬得潇洒,奈奥比辛酸得落泪。
她悲伤地说:“我儿啊,我知道自己卑贱的身份会影响你的仕途,所以尽管去吧,忘记我这个丑陋卑微的母亲!”
可朱狄斯却哈哈一笑拍着她的肩膀,指着天空对她说道:“妈妈,你看见天上那朵云了吗?当我能够立于云端的时候,世人的口水就再也喷不到我们的脚趾。到了那个时候,我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