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儿,竟是已经到了傍晚。
暮色低沉,房间里也昏暗下来。少年不言不语,比旁人略深些的轮廓仍能清晰可辨,他终于张了张嘴,声音都有几分暗哑:“师父……”
楚庭听得不对,转过头来看去,见慕容延闭了闭眼睛,面上似哭非笑,显然情绪波动强烈,难以自抑。楚庭心头一颤,却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踏前一步,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淡淡道:“师父也不想逼迫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不必……勉强自己。”
“我知道你背负的太沉重……”楚庭踟蹰着接着道:“只是……倘若实在觉得太辛苦了,也可以来找师父说说话……只是说说话……这也是……是种缓解压力的办法。刚极易折,人的弦,不能绷得太紧了。”
他恍惚有了几分为人父母的心境,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做错了。手掌覆上去的躯体是温热的,然而渐渐有了些微微的颤动,那是少年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因而难以完全抑制住的战栗。
慕容延缓缓睁开了那琥珀色的双眸,这一次里面溢满了柔和,他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楚庭却彷佛见到了一个微笑。他情不自禁的也笑了起来,像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去揉乱了少年的发。
“真是的……徒弟都要叫师父这么担心的么?”他假装不在意的随口又吩咐他:“那摄魂大法,不可再练了。九阴白骨爪……也暂时放下吧。”他轻声笑道:“太清剑法也足够你用了。还是咱们门派的底子……这一次武林大会,少不得有你出场的机会。”
他又半是玩笑半是长辈絮语似的说道:“只怕到时候,咱们太清派会招来不少女侠们呢!”
到底还是个少年,慕容延脸色竟微微一红,十分难得。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门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宣伦在门口站定,敲了敲门低声询问:“师父?三师弟?该吃晚饭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三顿饭啊。楚庭下意识摸摸肚子,当下就要去开门,慕容延却侧了侧身,刚好让楚庭看到他脸上罕见的犹豫。
“怎么了?”楚庭压低了声音,起了些好奇心。自家徒弟一贯外表冷漠内在果敢,很少有不决的时候。
“师父……”慕容延低低唤了一声,那低沉的声音慢慢回荡在楚庭耳边:“徒儿并不是有心掩瞒,今晚回来……”
楚庭略略一怔,随即笑道:“这有什么,只要你想聊聊,师父是随时奉陪的。”
话虽如此,这个晚饭却吃的楚庭没以前那么心无旁骛,而是有许多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不休,他甚至开始瞎琢磨,慕容延到底会跟他说些什么?又或者,慕容延的身上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实际上,那五年前之事的大体梗概,他也是知道的。这源于这身体带给他原主人的记忆,楚庭并不是很知晓周边消息的人,可那种影响天下的大事,该了解的也是很清楚的。
刚开始见到慕容延,不过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惊艳他的气质与外貌,喜的是良才美玉合乎标准,心想可以收做徒弟完成系统任务;再见慕容延,是模模糊糊觉察到他身上的不凡之处,反复自我鼓动想要收下这个徒弟;五年前一块玉佩披露出他的身世叫自己震惊不已,同时又悲悯这少年的遭遇。
联想到慕容的姓氏、他所谓叔父的曾经经历……楚庭微微叹气,晚饭后却看慕容延没有要倾诉的意思,便在弟子们的服侍下洗漱过后直接上了床,又想了一想,挪了挪身体,躺到了床铺里边。
少年同他一样只穿着中衣,在他身边躺下。这是第二次两人同床共寝,比起第一次来,却是楚庭主动为之,颇有些微妙的感叹。
黑夜寂寂,楚庭起初还睁着眼睛,后来就因为身体的放松而昏昏欲睡,慕容延的呼吸一直很平稳,却不是入睡的样子。楚庭又等了一等,看窗外隐约月上柳梢头,自己也有点想打哈欠,慕容延才迟疑着,再次唤他。
“……师父?”
楚庭立刻打起精神应道:“我在。”
慕容延像是松了口气,空气里却又弥漫开来一种新的氛围。他开始平静的诉说。“徒儿复姓慕容,是……大玄帝国燕属国慕容一族的后裔。”
关于这一点,楚庭正是从玉佩上得知的。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又想起没有点灯,便再次出声,“嗯”了一声。
说了第一句,于是接下来的话顺理成章。少年的语气镇定自若,恍惚在说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五年之前,有大玄帝国的武林人士拜会了我的……父王。当时我并不在场,也不知会谈了何事。只是……似是有阴谋出现。”
“从那之后,陆陆续续便边境不宁,匈奴族时常入侵,却在那段时间内更为频繁。百姓受苦,父王寝食难安,不得不被迫再次相邀那几位武林中人,结果……又是不欢而散。”
“一月之后……”慕容延这一句话只说了半截,已是到了最重要的部分,他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停顿了下来。朦胧的微弱月光映照进房间,楚庭能看到少年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与他眸中痛苦之色。
他伸出手去,想要再次拍拍少年的肩膀,却因两个人都是仰卧的姿势而未果,因而在半空里停了一下,转而覆上了少年冰凉的手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
慕容延恍若未觉,又继续说了下去:“一月之后,兵临城下,父王派人前往大玄帝国边境求救,始终等不到……困守整整五月,弹尽粮绝……老弱病残,悉数病死饿死……青壮兵丁,无一存活……”
“当时……是夏季……”少年隐含颤抖着说出了极为震撼的真相,他的瞳孔下意识不正常的收缩着:“满城腐尸,之后疫病横行,连匈奴人也不肯再入城劫掠,只大军压阵,守在十里之外。直到……城中再也没有一个活物……变作死地……连任何声音都没有的空城……”
他眸中有什么在浓重的夜色里一闪而逝。楚庭霍然直起上半身,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打断他的叙述——
“不要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这算……虐么?
53、第五十二章 顺便发展一下呀~~~
“不要说了!”
慕容延再次闭上了眼睛,饶是如此,他的身体仍然是颤抖的,像是在心底压抑得狠了,又像是这五年给了他某种错觉。楚庭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抓紧了少年的手,因震惊而只能喃喃低语着自责:“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对不起……延儿,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以为……”
慕容延静静道:“我已经……不再做噩梦了。”
楚庭近乎惶恐,另一只手触碰到了少年的脸颊,慕容延忽然起身,同他一般盘坐在床上,这动作让楚庭一愣,下一瞬间,却最近距离的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与……情绪。
慕容延靠在了他身上,确切的说,他的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手臂环绕了楚庭的腰,紧紧的抱住了他。
清冽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泉水,明明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个人,却无端端给人要保护什么的感觉。楚庭怔了怔就任由了他的行为,并且反手也搂住了他。
“都过去了。”他想来想去,还是说了这一句最烂俗的话,又绞尽脑汁要找活跃气氛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脑海里一片空白。
慕容延没有再说话,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似乎极为疲惫,渐渐的就这么睡过去了。楚庭小心翼翼让他躺好盖了被子,又掖了掖被角。却忽然想到,慕容延这般刻苦练武,莫非是有复仇的想法?
而且,说来说去,招惹了自己一阵心疼,却没说那真正实际性的内容。
但是,看着熟睡过去的自家徒弟,俊美面容不似白日里的冷漠,深邃轮廓也有了些柔和,楚庭还是心上也随着一软,有什么最深之处被触碰得一片不忍,暂且把一肚子疑问都放了回去。
罢了,早晚……慢慢都会知道的。何必现在提起这种话茬,徒惹他自己伤心难过,那毕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慕容延沉沉睡去,楚庭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床顶上的帷幔大半夜,又不能左右翻滚,只得把一堆乱如麻的思绪纠结在心底折腾,等到天大亮门口又传来徒弟们的脚步声,楚庭仍然毫无睡意,只有身体又累又困,眼下还有了淡淡的黑眼圈。
楚庭轻手轻脚打开门,丝毫未惊动床上的慕容延,宣伦一见他形容憔悴,顿时又惊讶又慌乱,一句疑问脱口而出:“师父,你……你昨晚上做了什么?”
“我……”楚庭话到嘴边留一半,却不能据实以告,于是随口道:“没什么,和你二师弟聊了聊天。”
“聊……天?”宣伦喃喃重复,顿了一顿,鼓起勇气再问:“师父……都聊了些什么?”
“哦,那个啊,也没什么。”楚庭一边擦脸一边开始胡诌八扯:“谈星星谈月亮,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什么的。”
“随便聊呗。”
宣伦整个人都呆滞住了,一刹那看上去比张伯虎还要呆傻,他结结巴巴只知道又重复一遍楚庭的话,又茫茫然像是被什么事实打懵了。这时候床上的慕容延才缓缓苏醒,见房间里站着好几个人,还有些迷蒙,半响那琥珀色的眸才一片清澄,起来穿好衣服,略有尴尬。
楚庭连忙解释:“不用多想,是我起得早了。”
宣伦神色复杂的看了慕容延一眼,后者恍然未觉,也跟着洗漱完毕。师父徒弟们下了楼,见东华殿众多女弟子都在楼下就餐,莺声燕语,整个客栈大厅瞬间便有了几分旖旎气息。
等楚庭四个人下去,白莹莹正巧转身,笑道:“楚掌门,还未谢过你出让房间给我们。”
“白前辈客气了。”楚庭寒暄回应:“大家同是武林同道,出门在外自然互相帮助。”他话题一转问道:“怎么不见沈老前辈?”
白莹莹因而答道:“楚掌门有所不知,师父她老人家年纪渐长,已不怎么见外人了。这一次是四大派掌门均亲至雍州,方才带我们走这一遭。”
“昨日旅途劳累,如今师父还在调息。”
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啊,楚庭礼节性点点头,又闲聊了几句别的,再回过头去一看,却瞪圆了眼睛,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宣伦、慕容延、张伯虎……自家三个徒弟明明是端坐在一张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