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彤愣怔一瞬,便将君若环入怀中,轻抚安慰,少不得陪着掉了几点眼泪。哭罢多时,命人打水净面,一边握了君若手,细细端详。才道一句:“君若,这些年,辛苦你了”君若便又泣不成声。
碧彤无奈,伸手拉石青到近前“这便是青儿?”说着打量起来。
石青抬头,只见一不到四十妇人:锦衣绣裙,高髻簪花。身量不高,略显发福,皮肤白净透红,泛着健康之色。长容脸,下颌已隐现重叠之态,鼻挺嘴丰,长眉入鬓,可想当年貌美。只一双猫眼,瞳孔微黄,眼角轻挑,烁烁放光,此时正锥子样在自己身上刺来刺去——石青一个激灵:姨母看自己目光,竟无一丝怜爱之意。似是审视,又像估量,不由生出一凛寒意,一时愣在原地,竟忘了开口喊人。
君若见石青如此不知礼数,忙提醒道:“整日里念着你姨娘,今日终是见了,竟连话也说不出”。
石青方才恍然,轻声叫:“姨娘”,便低下头去。
碧彤轻笑,转向君若:“青儿生得着实乖巧,任谁见了都心生怜爱。”
君若经此一提,心事又起,叹息一声:“姐姐莫只看她生得乖巧,性子实在极别扭。只恨久居那汀州苦寒之地,身边又没个知书达理的姐妹做榜样,整日里四处疯玩,与小子没甚两样。别家女儿都是天真细腻,最能体会父母之心。单她粗笨闷愣,父亲去了,竟没怎么落泪,竟像去的是别人亲爹……”说着泪水又起。
石青低着头也是一声轻叹:一共两人过活,一个软弱便已够了。剩下那个,再无脆弱的资本。母亲既已哭了,自己只能睁大了眼。
碧彤眉角轻挑,只道君若多心,石青年纪尚小,此次回京,不出几年定然出落成大家闺秀。一面又提起当年姐妹未出阁时的趣事来,连带当年中京种种,现下变作何样。不觉已是掌灯时分。
这时进来一个伶俐丫头,道了万福,朝众人一笑:“老爷下朝,听说姨奶奶和表小姐到了。命人在丛桂轩设下家宴,请姨奶奶和表小姐移步过去呢。”
☆、家宴(一)
这时进来一个伶俐丫头,道了万福,朝众人一笑:“老爷下朝,听说姨奶奶和表小姐到了。命人在丛桂轩设下家宴,请姨奶奶和表小姐移步过去呢。”
碧彤喝口茶,问道:“明儿可曾回来?菡儿和顾言呢?”
小丫头再笑:“明少爷听说姨奶奶和表小姐至京,特推了太学同窗邀约,好容易赶了回来,这会儿怕已在丛桂轩。妙菡小姐和顾言少爷才从万卷堂下学,翡翠已去告诉他们,想是过去他们也就到了。”
碧彤这才放下杯子,施施然向外行去。边说道:“君若你看我,只顾着说话,已这般时候了。”
一行人出了屋子顺回廊向北,才行数十步,那小丫头便打着灯笼向右手假山中走去。石青这才注意,一条鹅卵小径,曲折于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中。亦不过数十步,却已转了好几个弯,隐隐有桂花香气愈来愈浓,想来“丛桂轩”就在不远。再转过来,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一小阁在水中灯火辉煌,其中人影瞳瞳,那倒影晃在水中,早被粼粼波光恍碎,明灭似非人间。细看过去,方池一角被一横桥切断,那小阁就立在横桥之上,南北见水。推南窗可见大半方塘,并水中月影摇荡,远观挑檐飞拱,都成月下剪影;推北窗可见月下小山,丛桂线菊,摇曳风中。
石青心中赞叹,果真心思巧妙,听闻这宅子是姨父宋修业闲暇时自己弄的,不由对那传说中的人物更好奇几分。同时心上渐渐涌起一丝不安:这中京果然不同那汀州偏远之处,不由更谨慎几分。偷眼看母亲,却见她并无惊艳之色,半晌恍然:父母离京之时姨母早已嫁了姨父几年,这府里想是当年母亲常来常往的。
一行人进得门去,便看见好几个人纷纷站了向这边涌来。
为首是个四十多岁男子,想来必是宋修业。石青目光瞬间全被吸了过去:一看之下,才觉姨父竟和想象中全然不同。
她本以为姨父身居要职,定然不怒自威,让人平白生股敬畏之情;且听闻姨父科举出身,做得一手好文章,又随意间就摆弄出这样精致雅淡的园子来,定然有种清高出尘之态。但眼前之人,却既无威压之气,又无出尘之姿。一袭灰色雅缎常服,全无半点刺绣,身量较寻常男子稍高,略显清瘦。一张长脸,颧骨略现,人中也稍长,颌下竟是一缕山羊胡。要说这样轮廓,定是有几分滑稽意味的了,偏他有如此饱满的一只额头,有又一对浓黑剑眉,鼻直口方,把那几分玩笑之色中和得不见踪迹。只可惜一双细眼,总睁不开似地,给整张脸一种分辨不清的模糊感。随身气质温和,满脸笑容和蔼可亲。
宋修业这里一见她们母女就笑道:“一别十年,终又相见,君若竟没什么变化!”
母亲连忙行礼,并拉了石青拜过。
一旁姨母感叹:“你这一说‘十年’,我才晓得岁月催人……”
石青见完礼抬头,稍一侧目,竟愣在那里。姨母说些什么全没听在耳里,满心满眼只剩了女子一双眼睛——那样一双眼睛!
恍惚间,她想起儿时秋天夜晚,伏在拱桥边看月亮。周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只听见淙淙流水轻抚河岸,偶或一声虫鸣,更显夜色寂寂。那天上月,在上半个拱里的云间穿行,水里月,在河中下半个拱里粼粼颤抖,匀和了天上疏星微云,并岸边树影山阴。你只觉那粼粼颤动中有无限重境界:天啊、云啊、星啊、风啊、树啊……虫鸣啊心跳啊,一齐一齐都揉碎在那颤动中,揉碎在那双微微颤动的眼眸里。你会想起晨间纯白花瓣上的露珠,幼猫胡须尖上带着奶香的娇唤,黄昏里映着夕阳微风中摇曳的粉色虞美人……
恋恋不舍还要细看,母亲拉她衣袖,说道:“这便是你依明表哥。”
石青只得转过头来,看宋修业身边一年轻男子,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月白素色常服:身量个头儿都和姨父相仿,连脸型也相似,同有较明显的颧骨和稍长人中,一双剑眉。那眼睛倒像姨母,圆而炯炯,让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此刻那炯炯的眼睛正微笑看着自己,客气的点了下头,算是招呼。石青赶忙见礼,心里却想着:刚才那女子定是表姐宋妙菡了,想不到竟生得如此一双美目!
不由得再去看那美目主人:十岁上下,身量娇小,一袭淡黄锦衣,湖蓝绸缎镶细边,上用较深黄色绣了些玉兰。年纪小小,偏梳了个复杂的凌虚髻,插一枝桃花垂穗金簪,并桃花金发箍固定发髻,两颊各垂下一缕发丝,并各有一只垂穗桃花耳坠儿。在石青看来,未免繁复奢华。那额头被发遮住一半,看来和姨父的一样饱满;并不是剑眉,平直而黑,正衬了和姨母一样的容长脸儿。眼睛自不必赘述,鼻梁□,却微微现出两个鼻孔来,算是遗憾。更有那人中,姨父尚且只有一只食指宽,这表姐却竟有两个手指还要多的样子。虽说人中长乃长寿之貌,但长到这样,实在是有些煞风景,否则这表姐实在要算是个大美人了,眼下却只能说颇有姿色。又见她左手戴了只羊脂白的玉镯;右手竟也戴了只雕凤金镯,并小指上红线包的金戒一只,且胸前一只长命金锁,并腰上玉佩香囊。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觉得生了如此一双秋水般清朗美目的表姐,装扮上竟是如此富丽,实在出乎意料。
这里石青盯了表姐看,表姐自然会回看过来。只觉她那将目光如水般倾泻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再重又盯着自己发间腕上。石青正想一笑示好,但见那美目向一侧轻移,并嘴角向一边轻挑,急忙低了头,掩饰满脸讥屑。这神色石青自幼常见,再熟悉不过。当初不过是对自己说一句“澹泊必为浓艳者疑”,眼下从表姐脸上看到,却前所未有的涌上种对未来生活不顺畅的忧虑。想来,这便是无欲和有求的区别。
耳边只听母亲说道:“这是你顾言表哥。”
石青抬头看去,连寻数遭,才确定这所谓“顾言表哥”,该是人群之后存在感极弱那人。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量极小,竟和妙菡差不多高矮,背似乎有点驼,又好像不驼,手脚也是极小。一身青衣,料子不错,却觉皱巴巴的。头发稀疏道士样挽了个抓髻,包子脸,白面皮,天庭还算饱满。一双横眉微淡,肉眼泡,小眼睛,鼻子还算挺,嘴颇丰满红润,嘴角向上翘着。细看之下,脸虽笑着,那神态颇有几分戏谑,好似他眼前这群人都是戏台上人物,他不过一个看戏的,且看得十分开心。见这神色,石青大为好奇,直觉此人有趣。忙也行了礼,但见这顾言表哥咧嘴,露出一口不怎么整齐的牙齿来,眼睛瞬间就隐没在肉眼泡里寻不着了。
然后自然是妙菡,姨母引双方见过。便道:“青儿一来,我们妙菡终有良伴。”那妙菡表姐在众人注目之下,露出一个十分纯良的开怀笑容来——
——她这一笑,石青当时就又傻了:
——什么叫做幻灭!
——这就是!
——这就是!
只见这一笑之下,表姐那二指宽的人中猛然缩起,露出一嘴整齐的大牙齿来。这倒罢了,想是那人中过长,包裹的内容过于丰富,这一拉幕,除了牙齿,竟连上牙龈也露出牙齿宽鲜红一圈儿!……满目所见,只余一只血盆大口,扭曲血红的牙龈……怎生猛两字了得……
石青急忙垂眼,努力做恭谨谦卑状。大家纷纷入座,她尚在心中叹息再叹息:这样一双眼睛,和这样一张嘴,为什么要长在一张脸上……为什么……为什么……
忍不住再看表姐一眼。但见她坐在姨母身边,想是晓得不经意间,自己又忘了必要笑不露齿才可,正一腔怒气无处可发,却偏要装作无所谓样子掩饰尴尬。
这边姨父略高了声音,对满座说道:“今夜都是自家人,不讲究许多,尽兴最好。”说着便举杯,迎向母亲,“君若此番回京,终了了碧彤一番心愿,妙菡从此也有姐妹相伴。我在此谢过了。”说罢一饮而尽。
母亲急忙随饮此杯,少不得讲些“飘零之人,幸得照料”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