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第1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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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里的钟声又响了,天色微明泛青,东方浮上一轮昏黄的旭日来,燃烛点灯,又是一个清爽读书天。
十年寒窗苦,只为求一朝金榜题名。有钱的公子住书馆客店,还有名士出谋划策,使银子买题,耍尽百宝,用尽机关。而住在寺庙里的书生大多是缺乏盘缠或荐书,没有书馆接纳的穷苦书生,他们仅恃才高又肯努力便紧紧抓住这一线希望,千里迢迢单身赴考,而前途——渺茫无倚。
坐在简陋的床塌上,和千百个命运弃儿一样,书生程冉长叹一口气,将目光从书本调向窗外,几年来,闻鸡起舞,废寝忘食,可是明明知道这个世道是混浊的,还要拼出一身清白来,真是愚啊!不然又能怎样?除了科举,还有什么适合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一定要考中,理由非常多,甚至可以从他出生算起。他是庶出,母亲是父亲的丫鬟,连个侍妾也不算,父亲没有给他姓,他满月时被抱到父亲与大娘面前时,大娘眯着眼睛说:“做人以诚信为本……”
父亲连忙附和道:“诚……程姓极好,就姓了程吧。”然后挥手要他们退下,这种事对他再平常不过,他要顾及正妻的地位,但不影响他继续寻花问柳,只是他也不会对那些副产品负责。
母亲花九文钱请测字先生为他取名,测字先生说:“这孩子面若冠玉,容貌秀丽,五官清朗,为人必是正直不阿,吾观其面带紫气,将来是要不断升官发财的,一切慢慢来,就取单名一个冉字绝好。不过……”
母亲不等先生讲完,抱将他起,兴冲冲地就奔回陋居,她是贫贱之身,可是她得了一个贵种,她有希望了。那以后母亲更加省吃俭用,让他很小的时候就能陪着公子们读书,做侍童。待他年纪大一些上了私塾,他很快凭借天资聪敏勤奋好学,成为闻名地方的才子,母亲把他卖画抄文的钱和她全部的积蓄包好,交给他,只说若不考中,也不必回来,因她不可能再有钱送他重考,程冉那时只是沉重地点点头,下定决心要给母亲一顶轿子坐,不再让她洗衣煮饭的。
第2节:第1章(2)
现在——他才明白这是一个奢望,据说上榜的人早已经内定了……
用餐的钟声响了,程冉将烛火熄了,草草更衣洗漱。再感叹也没用,只有拼死一搏。
今日因有贵宾来上香礼佛,所以书生们不能到前面偏院进食,而改到伙房用餐,地方太小而人又多,和尚和书生多有口角,程冉只在乱中取到一只粗馍,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边读书一边啃咬地寻找僻静处,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前面的偏院。往日他习惯在那里的小亭中攻读,由于太过专心,反而忘了今日有所禁忌……
风微拂过树梢,红花轻轻摇曳,没有嘈杂纷乱的干扰,贪享着这分宁静,程冉恨不能趁着好时光把书里的东西全部记住。
“哈哈哈哈……嘻嘻……呵……”突然而来的女子娇笑声扰乱了程冉的心神,他这才恍悟自己置身偏院,听到脚步声逼近,避开似乎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地躲到一棵巨树后,程冉不想惹麻烦,他得罪不起任何达官显贵,他不想因为忘了规矩被赶出寺院,虽然这里生活艰苦,但已是惟一可替他避风挡雨的地方了。
进来的并不是一个人,似乎是一对情侣,程冉隐隐看到男子穿着虎威靴,他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他们快些走开。
但是上天显然没有听到他的话……。
“放开,讨厌……”女子抗拒的声音充满娇媚,仿佛同情人私语般甜蜜。
男子邪魅霸道的声音跟着传来:“你明明借着礼佛故意约我来的,好不容易避开众多耳目的,再假装就不似你了。姚瑶,你不施粉的时候更妩媚几分呢。”
程冉白了一张脸,真糟!他撞破别人的私情了,屏住呼吸,他恨不得也塞住耳朵,免得惹来杀身之祸,可是他不敢动,怕弄出些微声响。
“我父亲要将我嫁人了,祁,你会来抢亲么?”女子的声音漫不经心,仿佛嫁人和抢亲都不过是游戏,可是有此一问,必定是有所期待。放不下自尊的女人比柔弱的女人更可爱。
男子的回答注定要教她失望:“我怎好不给姚尚书面子呢?瑶儿,我已经有妻室了,你现在要嫁给我三皇兄,他是比我更好的男人,虽然偏好戏曲,但是为人宽厚豁达。好像还爱慕你许久了……呵。”虽然话说得冠冕堂皇,他却毫不客气地吻上了别人未婚妻的樱唇。
第3节:第1章(3)
礼部尚书的爱女,未来的荆王王妃嘻地笑出声来,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点在男子的额头上:“禽兽,狡诈又狼子野心,最可恶的是口蜜腹剑、过河拆桥。你怎么肯为一个区区小女子误了你的大事?在大事未成之前,你是不可能得罪我父亲和对你有助益的任何人的,我太了解你了,祁,你只在乎你自己。”
现在程冉知道他的命运了,他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惨。书上是有讲到舍生取义,可是,好像没听说哪个圣贤是因为不小心听到权贵隐私而死的,这种死法太不光明磊落。不过,他知道,他不可以有侥幸心理,因为从这男子话语里流露出的精明与气魄,就知道他是决不会百密一疏的,他是——人们俗称的枭雄。
但是现在显然没有人发现程冉,否则就算这一对男女多么开放,身在这个时代中,也不会让人偷听他们的闺房之乐的,应该说任何一个时代也不会有这么大方的人吧。
精明强悍甚至有些野蛮的英俊男子伏压在妩媚纤细的美丽女子身上,无论如何都是一副很美的画面,但程冉只觉得诡异,在朗朗乾坤下,快出嫁的尚书大人的千金和不是她未来夫君的王爷交缠在——简陋的石桌上?是不是有点离奇?
呃……自己不会是在做春梦吧?程冉的汗不断从额上流下……
可是——
“啊……嗯……啊……”他们的喘息仿若在耳边一样真切,怎么会是假的?程冉缩成一团,期盼这只是噩梦一场。
男人终于发泄完了他的欲望,在低吼一声后长吐一口气,程冉也偷偷地吐了一口气,天啊——好久!
高级丝绸唏唆地响了一会,姚瑶扶正珠钗后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啊!还不是一样?越上层的人说不定越肮脏,呵呵,例如你我,呵呵——”她将自己的中衣递给情人,伸手抚着他刚毅的五官,音调转柔:“这是我父亲近一个月所写的奏折和地方送过来的要文,我用紫金隐粉蝇头小字抄给你,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忘了。”
男人不屑地笑道:“你知道我言而无信还求承诺?笨女人。”
第4节:第1章(4)
“我不怕你会失信,”姚瑶仰首凝视男子,她从九岁初识他便爱上他,力求成为配得上他的女人,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的美貌倾城倾国,她的仪态有口皆碑,可惜她只配成为他的一颗棋子,这样她也心足了,因为他肯看她,且,他肯定会喜欢她胜过他的妻,这就好了。“即使你失信于我也不会怪你。”
这怕是最后一次约会了吧。仿若天女的姿容,姚瑶徐步走向拱门,翠绿的罗裙拖在青石板路上,她边走边吟道:“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声音渐远人渐遥……
人世间的痴情怎个能解?
还来不及同情别人,掩护着的树枝猛然被拨开,程冉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惊得连呼救都不会了。男人微俯着身睨他,程冉也偷偷打量他,近距离看,他长得还真是非常好,不同于常人的温文儒雅,反倒有种野性和邪诡的美。
男人淡淡一笑,有些轻蔑又无趣地看着程冉,啧,走到哪里都会碰到偷听的老鼠,虽然他好像是意外窃听,不过——还是死有余辜。
“你识得刚才姚瑶念的那首诗么?”仿佛程冉在这里很自然,男人闲闲地问,其实没有立刻杀死程冉的原因是,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好,刚和一流的美女厮混过,又拿到重要的情报,仲王殿下现在有难得的好脾气,而且——佛门胜地,溅一身血不太好吧,不如,直接把他投入那边的枯井里,他想着,越发呵呵地笑着。
知道难逃一死,反而没那么害怕了,程冉正了一下衣冠,他并非怕死,他只是不忍让母亲失望。意外客死他乡,对一个一无所有,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混浊的科举上的贫困书生也不算是太离奇的结局,输人不输阵,程冉回答:“刚才那位小姐所吟乃是宋朝司马光先生的《客中初夏》,意为清和节乍雨乍晴,南山当其户牖,雨来而烟雾微茫,雨霁而峰峦明媚。柳絮飞尽,无迹可寻,惟有葵花向日而开。”
“讲的好,不过——喻什么呢?”大大的微笑挂在仲王脸上,很镇定的书生,有趣。这么年轻死了是有点可惜的,而且,他迫近程冉,这还像个孩子的书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味道,并没有很出色的五官,单眼皮,斜飞秀丽工整的眉,挺直的鼻梁,以及朱红却干裂起皮的唇。他给人的……是不一样的感觉,这样普通的长相,到底那里不同?他深深地凝视程冉。
第5节:第1章(5)
“这首诗,”程冉犹豫了一下,他知道了眼前的人是个王爷,是个要谋反的王爷,“这首诗意喻新主当阳,小人道消,君子道长也。可是……叛逆之徒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漫长的历史中有多少人撞破机关而死,重要的是无损气节,闭上眼,他知道是自己寻的死路。
“哈哈……哈,叛逆之徒……哈……适得其反,好……解得太好了。”仲王赵祁忍不住伸手抚向程冉的脸,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这书生的不同之处了,就是他骨头真的很硬,他有一副正气凛然又顽固的道学气,连个权宜之策也不肯用。是他最最讨厌的愚忠之气。天下大任,能者理之。他是要夺过来,他是要谋反,而那些所谓忠臣奋死保卫这腐朽的王朝。可惜越是硬的骨头越容易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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