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正是骨子里的不平等。
“哪儿?”
阳子按捺住一声叹息,和颜悦色地继续发问。
“在上游,我们带您去吧。”
阳子摆了摆手,然后不疾不徐地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
拐过一个弯,就望见了四五个忙碌的身影。这里的气氛安静、严肃得多。有一名天官在场。每个人的名字她都知道,只有一张面孔不太熟。
是了,钟灵,仁重殿的女官。其实她也是天官,但外形看起来很小,不超过十五岁的感觉。
原来她跟着景麒到燕寝来了。
她是阳子在兵荒马乱的下界捡到的孤女,当年和苏兰桂玩得很好。不过苏兰桂为人热忱开朗,她却很内向,不亲近任何人。服侍不欢迎一般人亲近的景麒,似乎最恰当不过了。在她实际年龄满十六的那天,景麒赐字毓秀,当时还向阳子解释过,这样的姓名和表字是多么浑然天成多么美好。
阳子为了学会写那个“毓”字,可费了不少功夫呢。
“毓秀,你……”
钟灵的提篮里装的自然是景麒的衣物了。明明轮不到天官亲手洗衣来着……往事如潮,阳子想对这女孩笑一笑,却情不自禁地叹出了那口气。
她触景生情,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虽然是无比幸福甜美的回忆,不知怎地,胸中翻涌的唯有酸楚。
“……退下!都退下!”
为了避免当众失态,阳子下达了毫无道理的诏命。
众人顺从地照办了。留下阳子一个,在风和日丽的秋季清晨,在宁静的河水边,慢慢蹲□,凝视着提篮。
布料不像景麒和她一样韶华永驻,当年的浴衣早已不复存在。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诫着她:别去洗这些衣物,这种举动对他俩的关系毫无助益,只会引来旁人诧异的目光。
就算不是做坏事,但君王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怪异行为也会造成不良影响。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昨晚的睡衣上,没有勇气取出来,
“比起我来,你和他的身体更亲近啊。”
她把头埋进了布料,深深埋进了他的气息中。
“阳子……”
一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什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阳子一下就跳了起来:“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在吻,只是闻。不过闻……也没正常多少。阳子窘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来者打破僵局,笑了起来。原来只是铃刚做了拿手的杏仁豆腐,一路找来想请阳子在出燕寝前尝一尝而已。
“阳子,你和台辅的关系……”
从前的景麒不苟言笑表情死板,所以阳子笑他像是戴了一个面具,众人也都随声附合。然而祥琼一直持有不同看法。即使心中五味杂陈,神色也是淡淡的,这是因为景麒不太擅长人类的面部表情。然而如今……他真的戴上了面具。
一个名为温柔的面具。
那些僵硬的淡漠的面部表情真实坦率地反映着他的内心,现在那张微笑的脸后藏着怎样的情绪怎样的思绪,祥琼却无法揣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徒然维持着人形却一直不会做人的他,终于,终于学会做人了。抑或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是回想起那个天真的毫不做作的不懂伪饰的他,那个就算是狡黠也在狡黠中透着一派天真的他,祥琼就感到好惆怅,简直惆怅如死。
“祥琼,你怎么了?”
“阳子,我在为你担忧。”
“我?我现在又忙又快乐。”
“看起来像苦中作乐。”
“呃。”
“台辅为什么不出席午议?偷懒的君王常有,偷懒的麒麟可不常有。”
(延麒:啊、啊嚏!)
“我也不清楚呀。”
“没有直接问他本人?”
“问过,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套话。”
“于是你就算了?你明明很在意,不是吗?”
“他想说自己会说……我、我这是尊重人的表现。”
阳子负隅顽抗。
“难道台辅不是您最亲的人?”
“呃。”
“你心里有芥蒂,怎么指望两人之间没有芥蒂?”
“话是这么说,不过,曾几何时我完全把他当作自己人,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后来,他伤了心。”
除非你不怕失去某个人,否则,就别太不见外。
关系需要经营。感情需要呵护。
这是阳子的经验之谈。
“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管你们的闲事了,但现在却想最后进一言……”
“说吧。”
“先从自己做起,以诚相待,毫不矫饰。”
“我做不到。”
“为什么?”
“以诚相待的结果也许不尽如人意,我没有勇气面对。至少现状双方都能忍受……事实上,我又写过一封信,可惜仍然石沉大海。当面交心的后果只会更差吧。”
“不,我认为至少可以维持现状。”
“嗯?”
“您反省了自己的种种不妥,台辅肯定也反省过了。我相信他面对一个把他完全当作自己人的人,对这个人无心的冒犯或伤害,会有更多体谅,会有充足的体谅。”
无论如何他都会维持他的好态度,祥琼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她一定要说服阳子去袒露心声。一个人郁闷总比两个人郁闷好。也许这是因为阳子是她最好的朋友,也许因为她一向认为男人应该多担待些,总而言之,她希望至少阳子是快乐的。他有办法让她快乐,对于这一点,她也深信不疑。
(待续)
、荆棘的王冠021
要博取阳子的欢心真是太容易了,因为她对他总是坦诚相待,毫无保留。
……望着那个干劲十足的身影,望着那张比阳光更热忱的笑脸,景麒常常会陷入莫名的迷惘。他对她说了一些情话,因为他知道她正在盼望那些话;他为她做了一些出格的事,因为他知道她乐于见到循规蹈矩的他为她大失常态。那些言行对他来说其实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不早点那么做呢?
因为从前的自己不甘曲“意”逢迎?
但是,所谓的“意(本心)”真的存在吗?他总是正襟危坐,沉默不语地用餐,一年四季穿着色调素净的服装,不苟言笑,尊卑有序,决不在旁人在场的时候打情骂俏,决不像禽兽一样不顾场合发情。这无疑是他的生活方式,但这样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由他的喜恶决定的。
譬如说野合,字面意义上的野合,他真的厌恶吗?他对野合或者别的什么,有产生厌恶情绪的能力吗?如果不为阳子的感受着想,他就会选择定期定时在沐浴过后在室内的床上和她交合,但这可不是因为他喜欢这样。他有喜欢“什么”的能力吗?嵩里最喜欢的饮料是可可,他不太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液体,但他明确地看到了一个人喜欢某物时的样子。在他自己身上,似乎只有习惯和不习惯,没有喜欢和厌恶。对某些物或事,譬如花哨的衣服,他不过是看不惯罢了。
既然“意”本来就不存在,也就谈不上曲意逢迎了。那么从前的他,言行举止为什么总是和阳子的希望背道而驰呢?因为他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吗?不屑,还是不肯,还是不懂重视……
“真厚啊……”
他从怀里取出她的信,久久地凝视着。信封很硬,信纸很厚,不用看内容,也能掂量出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就像上一封一样。
哧。
白皙的指尖燃起小小的火苗。
沉甸甸的信倾刻间灰飞烟灭。
——就像上一封一样。
对信的内容居然没有最起码的好奇心,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当年离开蓬山的时候,因为没有表现出丝毫留恋之情,他被照顾他起居的女仙责备了。她们怪他缺乏七情六欲,然而即便如此,她们还是看着他恋恋不舍地哭了起来。悲伤的泪水让他非常难受,别人的悲伤总是会让他难受,况且是造成悲伤的根源似乎正是他自己。于是他竭尽全力地安慰了她们,虽然他并不理解和他分离有什么好悲伤。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的安慰害她们哭得更伤心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最后只能归咎于自己的安慰方式太拙劣。
——往事总是这样在不经意时浮现在脑海,值得欣慰的是他又回到了当年的状态,正确的状态。
就连看一眼信笺的欲望都没有。没有七情六欲。他的心里只剩下明辨是非的使命感。那个他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的“他”,那个真正应该收信的生命已经消失了,而他很好地活了下来。哦,也许并不是那么好,即使并不是那么好。
胸口深处时不时地悸动着,好像有虫蚁在里面攀爬、噬咬似的。这种时候他总会手足酸软浑身乏力,不过,不痛。不管外人怎样非议,他始终相信樊阿是最优秀的。不幸殒命的樊阿,给他留下了其效如神的药方。这是他的救命稻草。
现状令人满意。自从他意识到阳子是否快乐比他的习惯重要得多,并且矫正了生活方式之后,一切都变得令人满意了。偶尔也会有烦恼,譬如说明知阳子为他拒绝出席午议而不安,他却无可奈何的时候。
他几乎可以肯定第二封信中会提到这个问题,然而巧言令色或实话实说都不行。因为真正的理由是:他对自己是否还有出席午议的体力毫无信心。
“台辅,台辅……”
耳边传来了似曾相识的语声。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个笑容亲切的姑娘。
铃,原来是她。她又回燕寝当女御了,天天和阳子在一起。最近他搬入了介于燕寝和仁重殿之间的养心殿,所以经常会遇到她。
“有什么事?”
“您可是倦了?不如上榻歇一歇。”
“唔,倒也不用。”
“那么,请用茶。”
铃笑吟吟地递上一杯热茶。
“……对不起。”
“哎?”静默片刻、意识到景麒不打算再度开口之后,铃才啼笑皆非地试探着问,“台辅是在说找借口打发我远离金波宫的事吗?”
“唔。”
“我在奏国很愉快,学到了很多。夕晖对我特别好,还交了新的朋友呢。”
铃努力宽慰着他。
“我相信浩瀚会把你安置得很好。虽然我和他是矫枉过正了,但也没后悔。”
“哦,那您刚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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