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错了。”乙悦恳切地说,“每一位被天帝选中的王,都具有超凡脱俗的潜质。每一位王,按理都会了不起。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绝大部分王都表现得不怎么样。您可知其中缘由?”
“登基之后的种种际遇把他们的潜质扼杀了,我是这么想的。”
“遇到什么样的宰辅,不也是‘种种际遇’中的一种吗?和宰辅建立了什么样的互动模式,不也是‘种种际遇’中的一种吗?您赞美您的王,这没什么不好。但是您的话语中流露出来的自愧不如,就很不好。因为您,主上才被激发出了自创法术的潜力。主上非常了不起,您,也非常了不起。”
“我?”
“您明白‘辅’这个字的意义吗?”
“我……明白了。”
“话说回来,那个神奇的新法术,让我产生了奇怪的联想。碧双珠是庆的宝重,毫无疑问,可是,为什么水刀会作为一国宝重被记录在案呢?宝重难道不是天帝赐予各国的法宝吗?从来没有听说过‘某人收服了某个妖魔、那个妖魔从此化为宝重’的先例。虽然君王之中像达王那样擅长收妖的人并不多见,但各国宰辅都很擅长收服妖魔。妖魔只会变成使令,顶多变成法术爱好者的法宝,但决不会变成一国宝重,对不对?”
“我有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我想了很久了。”景麒神色凝重地看着太师,“碧双珠和水刀,也许本为一体。”
“您是说,从来就没有两个宝重,庆只有一个宝重,然后有一天,宝重失去了一部分,即水的那部分。天下大乱,谣言四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达王才收伏水妖,但关于宝重的传说已经折损已经走样,结果,折损走样的版本流传到了今天。您是这意思?”
“所谓法宝,本是无生命却蕴含着非自然力的器具。但各位飞仙的法宝中,不也有起了凡心、化为妖魔为非作歹的吗?宝重只是地位特殊的法宝,某个部分人格化了,不甘心受驱使,不服天纲伦理的教化,就成妖魔了吧。”
“达王是怎么想的呢?”
“呵……”
“可惜当年没有好好问过他。他一定也有奇妙的见解。”
“既然水刀可以随意变形,那么最初的宝重未必是一种武器,而是和碧双珠的形状更般配的东西,譬如说,一面镜子,挂着兜住宝珠的穗子。”
“台辅,您胡扯的功夫,倒也颇为了得。”
“需要您来协力束缚水刀的达王,没能让宝重真正复原……不是很合逻辑吗?”
“嗯,我见到的水妖,一开始就是一把刀。”
“据说,是一把庞大的偃月刀?”
“连刀柄加刀身,比主上的个子还高。”
“据说史上曾有六次变形,但始终未能摆脱柄的束缚。”
“柄是达王的封印,很牢固,几乎坚不可摧。”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用法得当,我们的宝重也许能让时光倒流,生命重来。”
景麒发出了叹息似的声音。
“让一切重头来过?”
“那样世界就乱套了。”景麒苦笑起来,摇摇头,“所以这只不过是我的空想。”
“对了,您听说过那个词吧?怀达。”
“嗯。”
“相传当年主上曾为这个词烦恼不堪。”
“太优秀的先例,确实让人烦恼。”
“但您当年虽然也对她满腹怨言,却并不怀达。”
“嗯。”
不怀达,从不怀达。
事实上,景麒甚至无法理解这种情绪。
(待续)
、荆棘的王冠035
达王在暮年时,给国家和民众制造了空前绝后的灾难。
作为一位名君,他的影响力远远大于无能短命的君王。而当时的庆国又是从制度到人心、全方位缺乏应急抗灾的能力。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长达三百年的安乐,让庆人失去了野性、蛮力和应变能力。景麒就是在这一先例上,深深体会到第三山的恐怖。那几乎是彻底的毁灭,第一山的灾难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景麒不怀达,甚至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怀达。
“据说这个词在予青王朝之前就已流传甚广,据说不管末年有多悲惨,人们始终向往那三百年的太平盛世。坦率地说,我不能接受这个理由。我认为,那只是怨言而非真情流露。为了发泄目前的不满,就罔顾史实地憧憬着昔日传说中的完美。因为时光不能倒流,所以坚信过去比较好,王是过去的好,社会风气是过去的好,连人都是过去的好……”
“无论现状如何,总有人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殊不知八百年前的人,也一样慨叹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欣赏当前的好,日后又念昔日的好,人的一辈子,就只能在不满与懊恼中渡过了。”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乙老头呵呵一笑,“第二山一过,国家就会进入稳定发展期。二百多年顺风顺水总是让君王和宰辅自信过度,相信自己在第三山面前是个例外。然而富强的国家总是毫无预兆地崩坏,总是这样。”
“我不会允许达王的悲剧在主上身上重演。”景麒斩钉截铁地说。
“您已经有所准备了?”
“虽说不是十拿九稳。”
“曾经听浩瀚说过您对山的看法。”
“您觉得怎么样?是否有理?”
“对翻山有无助益,也许很难说。不过,让主上拥有苦乐参半的真实人生,让主上在神性的光辉下保留人性,保留一颗凡人的心,绝对有益无害。”
“嗯,是的,我常常想,他们,他们总是想回去啊。”
“他们?”
“我是说君王们。”
“回……去?”
“他们本是凡人。不管麒麟给他们创造了怎样的新生活,即使让他们得到凡人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幸福生活,时间一久,他们就会想回去,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归宿,人类总想寻求归宿。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总是向前看,担心未来变糟。”
“麒麟是单纯的生物嘛。人心叵测世情多变,所以人类比较缺乏安全感。”
“遗憾的是,王雏登基的一刹那,就已踏上了不归路。君王可以选择死,却无法选择回头。他们开始绝望,开始寂寞,不老不死却了无生趣,于是开始动手毁灭……”
“您是想让金波宫成为主上的归宿?”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大概不可能成为她内心深处的归宿吧。金波宫,是她人生旅途的一辆马车、一叶孤舟,载着她奔向前方。”
“这可如何是好?”
“有时,归宿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不是吗?”
“那个人在哪里,归宿就在哪里,您是这意思吧?”
“主上对庆国来说太重要了,把她的归宿交给别的人,我不放心。”
“人生本是苦乐参半,人性本是善恶参半。我明白您的顾虑。”
“太师,我相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但有一点却怎么也想不通。您这样的飞仙,还有蓬山上的女仙,也是凡人出身,为什么从不希望回归为人?如果说这是由于您升仙是自我选择,是自身发起的强烈追求,和先王和主上大相径庭,那么那些历尽艰险升山的君王,又该怎么解释?”
“问得好!您必须知道,哪怕是主动升山的人,和我们也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是为拯救国家造福民众甚至只是为了名垂青史,对人的人生和非人的人生并没有进行充分地了解和思考。而我们,大多以升仙为最终目标,努力摒弃七情六欲,努力跳出肉体凡胎的局限,努力超脱出凡人的生命形式和生活方式。”
“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尘缘未了回归为人的个案,因为不会牵涉旁人,所以不像君王思凡那样惊天动地。”
“受教了。”
“台辅,主上来了。”
“我还是听您的话,等她来请求我复合吧。”
“稍等。”乙老头扯住了景麒的袖子。
阳子在站在温室外,一脸苦恼地揪着头发。
“如果我今天送花给他,会不会反而激怒他呢?送花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却会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吧。”一脸苦恼的阳子左翻右翻,从怀里翻出了一个铜板,“正面我就送,反面就不送,请天帝来做主。”
铜板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最后定格在水槽边,竖着,不动了。
“果然天帝不管这种无聊事……”
看着重新开始揪头发的阳子,景麒掩住嘴,无声地笑了。见到那样的笑容,乙老头觉得自己甚至可以理解,为什么阳子会为笑容消失而抓狂,做出了那些不明智的事。
乙老头探出身子,想招呼她一声,但是景麒却坚决地摇着头。他不想让她受窘,所以不想现身。
这份心意这份体贴似乎不可能自然而然地让阳子察觉到,深感可惜的乙老头只好决定择日发言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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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
景麒从侧门离开后,温室外又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来客。
“青辛,你这是怎么啦?”阳子吃惊地叫了起来。
理论上正在享受婚假的青将军,就像刚从战乱中脱身似的,风尘仆仆,满脸血污,汗湿重衣。
“啊,不碍事,不是我的血。”男人满不在乎地拿手背抹了抹脸。
如果景麒或祥琼在这里,一定会大皱其眉。阳子想。
话说回来,青辛虽然天性豪迈,却一向粗中有细,如果那两位在场,他就不会如此不拘小节。想到这里,阳子又有点郁闷,自己毕竟是个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嘛。
“出什么乱子了?”慎重起见,她还是追问了一句。
那张脏兮兮的脸上,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其实她并不认为真出了什么乱子。
“没。”
“那……”
“您看!”青辛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比他人更脏的包裹。
解开层层布料,里面是泛黄的油纸。别小看这种看似寒酸的纸,阳子在下界闯荡的时候,积累了很多经验,所以一看这裹得密不透风的油纸,就知道里面藏着不得了的物事。油纸水浸不透,在一定时限内还能耐火烧,看这油纸看这包裹破烂的程度,就知道青辛走过了怎样艰险的旅程。
“你受了不少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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