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止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未止记-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文顺正跪得两膝生疼,瞄见一袭水绿滚白边儿的裙角近前,连忙丢了湿布,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他没敢直眼看她的脸,直到柳儿站定了,才恭恭敬敬唤,姑姑万福。柳儿也不过二十六七光景,原本早好几年前就差满了,但上头不想放她。她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比他们吃着风洒扫奔走的杂役太监自然高贵些。柳儿把手帕子扬在头上挡太阳,笑道:“几日不见,文公公气色倒比之前还好了不少。”文顺低声道:“承姑姑照应着,好得快,这两天药也不用了。”柳儿一提,前几日挨了板子的地方又隐隐疼起来,文顺偷偷咬了下嘴角,道:“这两年要不是姑姑关照,我早就是死人了。”柳儿啐道:“大清早连说话也不吉利,要让上头听见,你自己掂量掂量那身上哪儿还有块整皮儿。我照应你也不为别的,长公主大前年下嫁了马侯爷的公子,大婚前倒想安排你去伺候皇上,被太后驳了,就和我讲,‘好歹照看照看小顺子吧,保个平安就行’——什么叫平安?早上醒了还能喘气,这就算是平安了,至于喘得舒不舒坦,那得另算。”文顺赔着笑连连答“是”,又说了两句
  话,日头太晒,风沙又大,柳儿耐不住走了,文顺才又跪下去,擦拭那几道没什么灰的台阶。他生怕过会掌事儿的挑出什么刺儿,再挨上几藤条可不是好受的。
  柳儿刚走,一旁扫地的小太监来喜便瞅人不注意,蹭到近前:“我听柳姑姑那话的意思,原来他们不是瞎说,你怎么没去?”文顺吓了一跳,把湿布往来喜腿上一扫,笑道:“你知道的倒多,我要有那个命,还在这儿趴着么?”来喜又故意问:“那还是想去咯?”文顺连忙去掩他的嘴:“这话哪是在这儿说的!”来喜也蹲□,悄悄道:“你听说了没,说是长公主定了下月初五赶着端阳节回宫呢。”文顺“诶”了一声,反问:“哪位长公主?”来喜道:“你怎么傻了?刚说下嫁了马侯爷府上,今年是回宫报喜信的。”文顺咂舌道:“莫非是有了不成?想想出阁也快三年了,宫门倒是一次也没再进来过。”来喜摇头道:“别人就算了,你还不晓得?就算回来,娘俩人也没话说,无非是板着脸大眼瞪小眼罢了,回来有什么意思。”文顺便拿湿布往他脸上塞,一边骂:“小子哎,你可给爷留条活路吧,说你嘴不严你反倒狂起来了。”
  来喜笑嘻嘻地躲过了,一面还说:“这可不是我先开的头,人家不都这么传么?”他拖着扫帚往后跳,冷不防身后有人,撞了个结结实实,回头看时,立刻吓得不敢出气,文顺也丢了手里的东西,跟来喜跪在一块。
  掌事太监赵开福叉着手,看着两人冷笑一声,再不说话,停了半晌,突然抬脚就踹。文顺不敢抬手挡,只得生受着,肋上狠狠挨了几下,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喊出声。等他发泄累了,方才小声求道:“赵爷,我们再不敢了。”赵开福还是不说话,站了一会才像鬼影子似的去了。来喜带着哭腔道:“谁知道他在那儿听墙根了。”文顺倒是习惯了,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土,揉着心口道:“你还说?快把地下收拾了吧。”
  过了午文顺回房,觉得身上不对,脱了衣服看时,只见两三块拳头大的瘀青块已经洇开了,肿胀起来。他叹口气,去柜橱里找了药膏自己涂上。药膏是年初太医新配的,入了红花、川芎、当归几味活血化瘀的草药,延寿宫的奴才们人人都备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药抹开了,也没觉得好,幸亏以前跟着师傅学了几下推拿按摩的手艺,文顺懒懒地在床上靠下,自己摸着|穴位慢慢按了半天。
  文顺一边躺着,就想起早上来喜说的话。文顺也并不算是服侍长公主的人,他十二岁进宫,因为拿不出钱来贿
  赂管事公公,就被丢到没人住的广元殿,跟着那儿的徐太监学规矩。先皇痴迷炼丹修道,一心想求长生不死,飞升成仙,皇后病逝之后,渐渐连床第之间那回事也不怎么热心了,因此宫眷零落,子嗣也不多。位高的以端妃和舒妃为首,嫔媵不过十几人,也常年见不着圣颜。
  他并非不想往上爬,只是实在没什么机会,而且他打心底里看不上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徐太监也是个常年不得意的,不知得罪了谁,给发配到这里守空屋子,凡是肥缺一个都摊不上,日久就养成一种乖僻的性情,对名下的小太监极为严苛,动辄打骂,稍有不顺心,连饭也不给吃了。新进宫的小太监只是服侍师傅,文顺刚去时吃了不少苦头,身上连棍伤带瘀青,整整一年多都没断过,同去的大多撑不住,有天早上起床,竟看见屋里有人吊死在房梁上。文顺忍气吞声熬了下来。广元殿的人原本就少,死了一个,徐太监也怕再没人来伺候,便放松了些。
  文顺却晓得徐太监不是泛泛之辈。有天四更,他无意中扒着窗棂子瞧见徐太监在院当中练功夫,一路掌法下来,带起的风卷着墙外的银杏树哗哗啦啦掉了半院子树叶,从此便留了个心眼。徐太监不仅攻招式,还修内法,文顺壮着胆子跪在徐太监面前求他教自己学武,原以为必是劈头盖脸一顿嘴巴子,不想徐太监没怎么犹豫就收了他。徐太监六十多岁,平日不得人心,也害怕自己死了身后没个传人,文顺这一求,竟是像模像样开馆授起徒来,一并把那些察言观色、做小伏低的要诀教了他,文顺服侍徐太监也更加勤勉,拿师傅当主子般伺候得周到万全。十八岁那年,大皇子宫里忽然派人来把他要了去,他便离了广元殿。
  大皇子并没留下文顺,而是把他当成个玩意儿,送给了同母所出的妹妹春宁。春宁十三岁,不知从哪儿学了几下拳脚,得了空就缠着文顺陪她练功夫,被她母亲端妃知道了,骂她“女儿家一点不懂得矜持礼法,行不端坐不正,迟早惹出是非”,一顿板子把文顺打得半死,斥作杂役太监,春宁却还是常常背着她母亲传召他。
  春宁十六岁时嫁了马侯爵的小公子,亲上做亲——端妃娘家姓马。从此文顺就留在长禧宫,端妃做了太后,他又跟去了延寿宫,只是一直不得上头待见,这杂役就一年连着一年做下了。
  文顺自己蘸着药膏揉了半天,才觉得好些,想起来喜不知怎样,正要出去瞧瞧,在门口和来送衣物的小太监撞了个正着。宫中每季都会按时赏给常服,逢到端午、中秋、除夕等节,
  又外加一套颜色鲜亮的以备庆典。文顺接了衣服,忽然想起春宁出阁那日也正好是端午,大红的绸缎,一层又一层地裹住她小巧的身体,头上的金器足有几斤,许是坠得难受,春宁终于对着镜子哭了出来。她咬着嘴唇去延寿宫给太后磕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木然地看着她母亲鞋底下紫榆木雕了流云万福花样的脚踏,一双五福攒珠的绣鞋从朝服的水纹襟角下露出来,突兀地顶起两颗珠子,活像双眼睛,冲着她冷冰冰地笑,也许她还看了别的,文顺不知道,他并没亲见,像他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进正殿的。她母亲并没安慰她,只是淡淡道:“等你一举得男,才懂得我用心深重呢。”
  


    ☆、未止记…02

  端阳节当日,春宁的仪卫早早地就进了宫。照例还是先拜太后,赵嬷嬷引着她去延寿宫正殿,她绣了牡丹花的绛色缎子鞋踩在新铺的红毯子上,软绵绵的,像是走在云里,赵嬷嬷从旁扶着她的手,透过丝帕,那手指冰得像握着条冷冻的鱼干。春宁已经不是瘦小的女孩,体态上添了几分成年女人的风韵,那张脸活脱是她母亲年轻的时候倒了个模子,小腹并不明显。她母亲——端仁太后——从她一跨进门便紧盯着她的肚子,见她对孩子的事不甚上心,便叮嘱了许多法子,譬如如何安胎养息,这样那样的食物都要忌讳,又提及马侯爵可好,氏族亲眷各在西京任何职,近年立了什么功绩。春宁只是一一应着,不急不慢,脸上并未露出十分欣喜。说了一会儿,太后便道:“我乏了,你去见皇上吧。”春宁才微微露出点笑容,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她母亲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一尊岿然不动的佛像,受完了信女的朝拜,仍是稳稳地坐着那位子,等着别的善男。十九年,她母亲和她从没亲近过,只因她生得好——生得太好,便是抢了她嫡兄的那一份。她母亲所有的遗憾和失望,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像洪水般变成了对她的恨。她恨她自己的脸。
  她母亲这一生就只是看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父亲,另一个是她的嫡兄淳。她以为他们都死了,她便能收回心来,施舍她一点儿垂怜,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亲又看见了她腹中的胎儿,这微小的无能为力的生命。
  春宁去见永承,走过她已经不太熟悉的园子。隔着老远看见他的背影,颀长身材,穿着赭黄袍子,外襟上似是绣着精细的龙纹,他像是更长高了些,不过也应该不会再长了。永承已过了弱冠之年。她张了张嘴,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最终唤了声:“湛哥。”
  永承转过身,春宁留意到他脸廓的棱角不知何时硬朗起来,笑起来眼睛弯着,王侯之女必是争先恐后将身嫁予了。他表现出夸张的欣喜,这令她感到满足的愉悦。她走近前去,想要以君臣之礼跪拜,却一把被他拉住了。“宁儿,”永承上下打量她的身段,“没想到连你也长这么大了。”其实她下嫁那年便已经不小,只是再见时竟已怀了身孕,他心里莫名生出点微妙的讶异。
  两人坐在荷花池边上看了一会鱼,春宁忽然道:“湛哥现在还习武么?”永承摇头笑道:“谁敢和朕练?从打你出了阁之后,就再没动过腿脚了。你在马家还好?说到底还是本家亲戚,一定不亏待你。”春宁幽幽地叹了口气
  ,脸上透出点凄凉的苍白:“谁敢亏待我,什么本家亲戚,还不都是天家臣子,每天早请晚请,礼数周到,哪能说是亏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