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止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未止记-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待。湛哥也犯不着替我鸣不平,唯独这一件,我不怨母后,我恨她什么也恨不到这上面,她养了我十六年,又把我白送了她娘家,就当还她一命吧,我也没什么好给她的。”
  她说着,鹅黄的帕子捂住了眼睛,肩膀突然大幅地缩起来,弓着腰,整个人像要团在一起似的,抽搐着,矮下去。永承连忙去拉她的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机械地扯她的帕子,一下,又一下。
  春宁并没有哭,她喉中发出“呃”的声响,好像勉强咽进了什么庞然大物。永承才明白过来,春宁是有了孕吐——他的妃嫔中并没人怀过他的孩子。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想哭又想笑,道:“都看不出你到底好还是不好。”春宁才笑起来,说:“这不是挺好的?赶着年前生了儿子,母后不知要多高兴呢。”
  春宁一面说着,一面看见旁边的宫女发髻上都插了小巧的钗——应着端阳节的景,用绫罗缝了小粽子,悬在钗头上——笑说:“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几千个这样儿的粽子做起来可不得了。”拿过来把玩了一会,忽然道:“端午都祭拜屈大夫,怎么没人祭一祭淳哥?淳哥不也是在水里没的么,跟屈大夫一样,你们都忘了。”
  她说得不轻不重,像是唠别人家的家长里短似的平静,听不出半点悲伤和埋怨。永承突然震了一震,愕然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淳哥是因为朕才没的……你这是来指责朕忘恩负义了。”春宁忙不迭地立起身告罪,和永承面面相觑,不知要再说什么才能把这尴尬的话题掩过去。永承刚才带翻了喂鱼的食碗,全都折在池子里,比手掌还大的红的黑的锦鲤哗啦啦地搅着水簇成一堆,张大了嘴吧嗒吧嗒地抢着那点沫子,周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她突然开始厌恶眼前这些人,他们脸上卑微的惊恐几乎令她干呕出来。
  春宁略欠了欠身,扭头顺着原路回去了。这点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任性让她自己都觉着讨厌。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到她嫡兄的死,但她就是要这么刚硬一次。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惯着她的任性,她母亲讨厌她,父亲漠视她,但现在她有了马家的孩子——她母亲一族的孩子。她把她自己整个儿的牺牲了,所以作为补偿,他们也必须忍受一次她的任性。她走得飞快,带着报复得逞后的得意,可皇子淳的死她好像怨不着任何人。
  文顺猜着长公主一定要传召,果然到
  下午便有回事儿的太监带着牌子来宣。四个太监两前两后夹着他带到春宁面前,文顺朝上头跪了安,听见春宁轻轻搁下茶碗,笑道:“这两年你怎么都没变样儿,连顶子也没混上一个。”文顺低声答:“虽是老样子,也是承着长公主的恩典,奴才如今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巴望别的。”春宁道:“你起来说话。你进长禧宫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儿呢,你跟小柳儿陪我从小玩到大,这我都记着。”
  文顺爬起来,左右溜了一眼,春宁早把人都打发出去了,便抬起头笑道:“柳姑姑对奴才倒是真的好,惹了事多亏她护短。”一眼瞧见春宁穿着桃红色滚葱白边纱罩衣,上边绣着梅枝的图样,正从黄花梨木雕花方桌上取茶碗,脸蛋丰腴了不少,虽是笑着,却不知从哪儿透出一股藏不住的悲恸。他也说不上她比在宫里时是好了还是不好,总之她就是这么个人,年纪小还时常耍个性子,懂事之后就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了下去,死灰一样,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春宁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文顺便微微垂下眼睛,看着地上方砖的缝隙。
  春宁坐在高榻上仔仔细细把文顺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簇新的青蓝色布袍,系一条皂色腰带,上面只拴了个香囊,再无别的装饰,衣领口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脸上有点微微的红晕,面容倒比几年前自己出宫时更俊俏了,不禁可怜他白生了这么好的人物儿,却挨了刀子,落得一辈子听人使唤的下场。文顺却不晓得她想什么,纹丝不动立了一盏茶的工夫。春宁一面慢慢地吃完了茶,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笑道:“你如今还练剑吗?我以前最爱看你使剑,就总是学不会。”文顺回道:“功夫是师傅传下的,奴才不敢扔了,只是现在不比以前,身边不能留真兵刃,只好拿树棍装样子。”春宁恍然道:“这倒是,我在的时候都保不了你,现在你的日子想必更难过了。”又凄然说:“早上我见着皇上,他和前几年也大不一样,像是跟我疏远了似的……想想也没什么不对,身在其位,慢慢儿的也就变了个人——不是你要变,是全天下的人逼着你变。可我总觉着他连淳哥也忘了。”
  文顺暗自怔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挑开话岔道:“长公主难得回来,何必提那些事儿,有兴致倒不如看看晚上的戏折子,点两出好听的?”春宁并不理他,反问道:“我记得你从广元殿出来,还是大皇子的意思?”文顺回说:“是,奴才到现在也感戴大皇子的恩典。”春宁便骤然放低了声音:“你可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我也不是坐实了才说这话,就是随口一提——说我出阁那年,大
  皇子在鱼塘溺毙,并不是意外。”
  文顺心里咯噔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倒塌了似的,唯独一个意识是清醒的,警告他这话茬千万不能再接下去。他年纪虽不大,却已经在宫里摸混了十多年,要活命就必须谨言慎行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皇子淳的死法他不是没听说过,他听见的甚至比她说的还要细,哪怕从没亲见,也能像模像样编出八段十段故事,但这话永远只能烂在肚子里。文顺心跳得厉害,脸上却不露出分毫,道:“奴才冒犯了,可长公主这话怕是空|穴来风吧?大皇子为人宽厚,绝不会有谋害的事儿,奴才也从未听过这种话——”见春宁将信将疑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奴才若是知情瞒着不说,就立时三刻死了,不得全尸。”指天誓日地赌了咒,春宁才不再追问,道:“你也晓得母后眼里只看得见淳哥,但淳哥并没因为这个就欺负我。皇上,还有没了的淳哥,不管我在母后那儿挨了多少冷眼,他们都愿意陪着我。小时候多好呢,可现在是再回不去了。”
  文顺便宽慰她道:“太后渐渐上了年纪,膝下孤独,当年多多少少亏待了您一点,如今肯定也后悔。到底是亲女儿,常进宫来走动走动,还有什么说不开的?大皇子虽没了,您正是该替他尽孝的时候,再者说,皇上尊您母亲为太后,还不是和亲生儿子一样?”春宁听得这话,才勉强笑了笑。
  正说着话,太后派人来请公主晚膳。见春宁起身,文顺就卖了个乖,抢前一步,抽出一块干净帕子来垫在自己腕上,春宁隔着帕子扶着他的手臂,由他伺候着往端仁太后那儿去了。到了延寿宫正殿的游廊底下,文顺却停了脚,道:“奴才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春宁立刻明白,知道他品级低微,不敢错了规矩。文顺磕了头,顺着檐廊慢慢倒退着出去,春宁才转身进了殿。
  晚上戏班子在清音阁搭了台,先唱的是《小商河》,戏折子递到春宁这儿来,她随手指了一出《四郎探母》。她坐在人群稍偏一点的地方,永承和端仁太后在正中,旁边围着几个受宠的妃子,各自穿着鲜亮的裙衫,头上描金点翠的钗环在灯火之下晃得人晕眩。戏台上咚咚的鼓点一声追着一声敲,品红衣裳的武生执着银枪,连翻了好几个身,枪头那一大团白穗儿在半空里划了一圈,又划了一圈。永承先叫了声“好”,席中便一叠声地跟着叫“好”。春宁皱起眉,盯着眼睛上描了红、眉间也涂了油彩的戏子,忽然想起文顺来。文顺进长禧宫的时候十八岁,可她才十三,还是个孩子,就算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也还是太小了。
  


    ☆、未止记…03

  端阳节过了两日,延寿宫里忽然派人来传文顺,说是太后问话。那文顺何等伶俐,猜着未必是什么好事,一面应着,一面换了件穿旧了的灰布夹袍,才跟着去了。柳儿打起帘子让文顺进门,自己却一扭身出去了。偏殿里熏着龙脑香块儿,袅袅地从地上的黄铜鹤熏炉里渗出青白色的烟缕来,端仁太后就在里间榻上坐着,把手伸在眼前,像是在钻研指甲套上刻的花纹,四周竟是一个宫人都没有。文顺没敢越过隔扇门的槛儿,只在外间隔得远远的跪下请了安。太后并不说话,也没叫他起来,只听见掀开茶碗盖的声音“磕啷”地响了一下。文顺心里便忐忑,怕今天是凶多吉少了,想着应该找个机会窥视一下上头的脸色才好,眼皮却一直也没敢抬。
  对于端仁太后,他总是有着不可名状的、神经质般的恐惧,她周身都是凛然且随时准备攻击对手的气息,眼睛里藏着无法轻易觉察到的凶狠和决绝,他宁可离她远点,再远点,仿佛她呼出的气都能随时杀了他。端仁太后终于发了话,像从她嘴里吐出了条野生的蛇,冰冷的,听不出喜怒。“你进宫多少时候了?”文顺小声回道:“十二年了。”太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日子倒不短,不过这十二年真是白活了,连规矩都没学明白,留着你做什么?”文顺伏在地上,眼前的青灰色方砖忽地晃了一晃,他颤声道:“奴才平日做事一向小心,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太后冷笑道:“事做错了能改,话说多了可收不回来,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文顺立刻想起前日的事,必是和长公主说话的时候隔墙有耳,给人听了去了。身上倏地僵硬起来——春宁是她怀胎十月亲生的女儿,她竟然连她也要如临大敌般地监视着?!
  文顺飞快地把那天的话想了一遍,觉得没有哪句像是会引火烧身的,稍微放心了点,一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得作出惶惑的样子,磕了两个头。端仁太后仍是吃着茶,像是怕烫,轻轻地吹着,文顺浑身绷得紧紧的,缩着肩,怕她随时把那一盏滚热的液体连着盅子扔过来。上头静了半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