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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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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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会让我付出代价的:“岛屿是海妖的睡床,必须定期膜拜,以平息恶神的怒气。”所以每隔五天拖仲雪回海神庙一次。

“我应该向海神祈祷,让吵醒我的妖怪趁早死掉!”仲雪大嚷,小猎犬白石典睡眼蒙眬地舔着他的光脚,听到诅咒发出“呜”地一声。

“如果我今晚死掉,明天一早你就会怀念我的。”秋祭之后,阿堪即刻要求仲雪搬去埤中,仲雪发怒,“我不可能又累又满怀厌恶地搬去一个新地方。”两人吵了一整天的架,直到半夜才愤怒地一起吃了晚饭。作为折中,他先搬去山阴君的夏宫,这也是雪堰兄弟对他的致谢……上古时代,每当一名君主死去,就要重建一座宫殿,所以都城不能固定。仲雪与他父亲住的房间也不一样,他所住的地方,才是他发号施令的台阁——他只是在情感上要很久才能承认,他惧怕孤单。

无壬以祭神的名义重登越君的宝座之后,逐步建起妄滥之祭的礼仪,越国成为天神、地祇、人鬼共存的国度,有躺在上边就会做梦的“梦见屏”,有迷宫一样的石林、可以祈求生子,有藤蔓搭建生长、依然活着的吊桥,道路之神掌握出行的运气……仲雪最喜欢和阿堪躲在海神庙的“海螺壁”后边,偷听人们的祈愿,那是一面攀满活牡蛎以及死去千万年的海螺化石,由巨大的菊石卷成一个漩涡状的石壁,象征海神的耳蜗——人们朝“海螺壁”倾吐,让潮汐卷走自己的秘密——有些祈愿很隐秘,是属于少女心事,“我喜欢一个废物,母神节晚上送给他一个绣了三个月的香囊,他却没有按时赴约,我该等他吗?”海螺壁另一边传来暗哑的少女之声,她的嗓音显露了多日来的焦切,“母神节?那是在秋天,现在都是深冬了。”阿堪轻嘘。“那你真该把他的皮剥下来寄给他的母亲。”仲雪笃定地回答。“喂,你不觉得这比拟太血腥了吗?”“没有什么比让一名少女空等更血腥的了。”他俩傻兮兮地回复少女的心事,或装作神灵给苦恼的少年指点……

“冲刷一切污秽的海神啊,我有一些手艺。”这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敲击着石壁,吓了他俩一跳。“谁要听大叔的秘密啊?”两人把对方推上前,但大叔仍在絮絮叨叨,他说着从北到南都难以压抑的内心欲望。

“即使是贵族从极北雪国走到热到流油的南方海岛,也无法变得更理智呢。”阿堪暗讽。

“又何况南方总是下雨、下雨、下雨,从春下到冬、从早下到晚,再明智的心灵都会发霉。”仲雪抗辩。

大叔低声呜咽了一声,“我从吴国开始无法克制,如今到越国,很多人为我失掉性命。”仲雪透过壁孔看过去,示意阿堪轻声:“他是吴王太子的砌炉手。”吴越两国君主都在争夺冶炼大师。冶炼场的学徒先学砌炉,再学锻造,最后才能成为名匠。他们觉得应该鼓励他来之不易的迁徙,“他们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你就是火神的左手,谁不爱你爱到发狂呢?”

“可即使那么多人为此送命,我铸的剑依然缺乏魂魄!”

他们太开心,听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祷告,没有什么看到别人遭罪更能让人重建生活信心了,仲雪连失眠和肺炎都忘光了!忽然发觉涨潮了,已无法渡过来时路,狂暴的海浪卷着冰屑撞击石壁,他俩不仅听到大叔的低吼,还听到小孩们的尖叫——

一群小男孩攀上塌方岩壁打藤壶——密密麻麻的白脊藤壶,方言叫“锉壳”,可以用盐腌成菜肴,或者捣成解毒疗疮药,卖给会稽山甲士和句乘山君子卒,双方爱好决斗,经常受伤。所以扛一支尖头木棒打藤壶成为沿海小孩的主要工作,他们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偷听别人的告解,古人的童年太短,贵族六岁起就学习高深的课程与治国艺术、战争方略,平民则刚会走路要开始采猪草、养蚕放牛、种田打猎、成年后还要为贵族免费劳动、出征打仗……大浪冲散了平民小孩,曾经是贵族小孩的仲雪跳进海礁之间,至今什么都不是的小孩阿堪高声呼喊,仲雪回头——身后慢慢涌起的巨浪,就像群山积压的雪……

海浪劈中礁石,是北方冥海的黑海神、南方热浪的红海神、东方春波的青海神被西风神搅成一只巨手刮来的耳光,仲雪奋不顾身地挟起一个小孩,急急抓住阿堪递来的手杖。跳回滑溜溜的陡峭石壁,仿佛连口腔内壁都被冰水切走了,连听觉、嗅觉也一起丧失——

海浪轰然退散,仲雪才听到阿堪的声音。

“我真应该打你一顿!”阿堪喊:“你的内脏会被海浪打碎的!”

他们送小孩回家,那不是什么家,根本是一个狗窝!摇摇欲坠的竹楼四周都是狗屎,一些老弱的流浪狗一看到小孩回来,就拖着尾巴围上来,它们有腿瘸的、有长癣的、少耳朵、少眼睛甚至是断了后腿,靠前腿拖着爬行的,喜欢毛色精亮、健壮开朗的猎狗的仲雪没法想象这么一群狗的存在!

“去、去、快躲起来,小结待会儿给你们吃的。”小孩轻嘘。

“小结,又这么晚?!”一个男人在竹楼上喊,即使是冬天,他周身也恶臭冲天。他坐在一盆冰冷的血水前在剖肉,双手已冻得肿胀,一看到仲雪与阿堪,就尴尬地笑笑,“啊啊、是贵人和神官,”他很久没有笑过了,连笑容都在抽搐,“小结犯了什么事?他很老实的……”

小结默默地上前帮他收拾。

“冬天浪大,别让小结再去打锉壳了,让他帮帮你还能少点事。”阿堪从手杖上滑下竹篓,里边是剩余的锉壳,“举行葬礼的收费也是很高的。”他的强硬口吻,让仲雪暗暗吃惊。

“啊、啊……”男人赔笑的眼角堆着屈辱,这曾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的卑微屈膝让仲雪也感到难受。

仲雪与阿堪默默走离海塘所护佑的山丘聚落,越国是史上最早集中养殖猪和鸡的国家,国家把畜产和酒作为赏赐品。屠宰业也是极其重要的产业,不仅提供日用的肉类和皮毛,鞣制皮革制作盾牌、皮甲对军备也意义非凡,元绪当初领着工人就在皮革场打过短工,往染缸里撒鸽子粪增进皮革韧性和染料附着力,那大概是世上最臭的工作……小结的父亲,就是屠夫的下手,这是会稽山安排给伤残士兵做的职业之一;而小结,在偷偷地照料流浪狗。

“上一场战争,还有一头发疯的狼游荡到夫镡的营地,咬伤了士兵。”

“难道护法的采地不能开辟出来,帮帮这些人?让他们过得体面一点,狗也少遭点罪。”

“并不是每一条狗都像你的白石典,有良好的血统、每天啃肉骨头……”阿堪提醒仲雪看竹楼旁两三年树龄的枫树,“他们一家搬来这里也不过两三年。”这是一种树图腾,这些部族的人相信枫树是万物的生命树,在远古时代被女神砍倒后。树根变成泥鳅,树干变成铜鼓,树枝变成猫头鹰。树叶变成燕子,树心生出蝴蝶,蝴蝶孵出的蛋里,跳出雷公、鬼神、龙蛇、虎豹、豺狼和最初的男人女人……所以他们在屋前房后种植枫树,静待女神的再次降临。

“就像奢比尸神:他种植枫树,凤凰来到他身边,难道夫镡在句乘山的枫树林,也是为了吸引凤凰来和他一起居住?”

“奢比尸神种的是梧桐树!”阿堪在上一次夏履桥乱射事件中差点死掉,还在缓慢康复中,腿脚也仍旧僵硬。仲雪为此内心充满愧疚,不过阿堪受点伤也是难以避免的,“等你通过了答辩,就有一整年来支配你的采邑,”又是让人牙疼的答辩,“不过我担心你永远通不过答辩,那些问题太难了:厘清越子世系、吴伯世系、楚王世系,要是一位傲慢的大祝问你楚庄王家族中哪些人是兵败自杀的怎么办?另一位旅行家大祝又可能叫你列举从会稽山出发攻打吴国国都,或者前往楚国腹地抢粮食,走什么路线?”

“我为什么要攻打母国和抢劫宗主国?”仲雪说,“为什么神巫不问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召集人手、钱粮、工匠、船甲,能不能击败夫镡?”——捕鲸、追凶,都不过是儿戏,这才是会稽山唯一关心的事情。

然后有女人大哭着走来。仲雪很惧怕哭泣的女人,尤其悲痛欲绝的母亲,阿堪替他前往交谈,然后回到他等待的凉亭下:“有一个女孩也被救上岸,女孩自己回家了,但没救上来的小孩。还有两个,他们的母亲今晚要招魂,希望你能参加。”

“那两个小孩掉进海里,两刻钟就会冻死,母亲们还希望他们爬上岸来吃晚饭?”

“这就是我刚才很想打你一顿的原因。”阿堪平静地说,“所以只是给母亲们一个安慰,其实就是葬礼,你不用害怕。”

——阿堪知道仲雪憎恶死亡与疾病,他是如此害怕别离而显得滑稽。

冬夜的篝火、气味与声响犹如丰盛的筵席,让异乡的旅人腹中饱满。夹杂雨点浪花的海风把招魂的火焰直直地吹向手臂,燎得仲雪眼泪直冒……他不禁屏气:踩踏着夜潮,恍若有小孩奔来,家人们哭到昏厥——

仲雪追着那迷茫的“鬼影”跳进海礁后,那小孩脸涂得白白的,瘦瘦的手臂上缠满麻布,抱着死掉的宠物——人们相信杀死宠物,能代替主人躲过一灾;楚王生病时,妃子们常常因同样的迷信而被迫自杀。

“元绪,你又来行骗?”仲雪可算见识到从海雾迷途回到人间的神奇真相了。

“嘘,我是可怜的流浪汉,连胡子也快长出来了,只能靠这几年安慰可怜的未亡人……”元绪正说着,第二个“鬼影”也扑通跳进来,砸到仲雪的膝盖——仲雪痛得大叫,阿堪左腿断了,他的右腿断了,正好凑一对吗?然后他叫不出声来了——灿然夺目,一位少女扑上仲雪的膝头。

她的枫木项链缠在了仲雪的头发上,六双手一起来拆除,把他揪得生疼……仲雪见过很多地位很高的仕女,也见过很多出身低贱的美人,她们都有引人遐想的特点。仲雪无法说出是她的哪一点打动了他,她眯着眼盯着自己身后深蓝天空与浅色云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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