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绛妆- 第6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苏偃神色一慌,却很快掩过:“既然知道我不爱听,那还要说?”
  柳断笛不答,只问道:“如果……是我害了果亲王,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凝眸深望他,良久才摆首:“不是你害的。果亲王成事心切,敛不住性子,迟早惹出大乱来。早些将他权兵剔了去,反是好事。”
  柳断笛抬眼同苏偃端视,瞳子之中微微晶亮。
  他道:“是我害了廉王。……明明知晓纪公子心气倔傲,还教褚桑去迫劝他,使他假戏真做自尽惨死……若不是这般,廉王也不会疯魔……”
  苏偃沉叹,道:“廉王操刃放肆妄言,加之集兵逼宫,早已死路一条。你不过是救驾出谋,又何错之有?”
  柳断笛听他分辩,颇有些啼笑皆非。
  终还是展了笑意,轻声问道:“是我亲手将公主送去芜江,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毅然:“公主若不愿,你也无法成事。当初说过了,各安天命。六妹难产而逝,于你何尝有错?只不过……是你把自己困在死胡同中走不出来罢了。”
  柳断笛笑容愈盛。
  公主为何呈他所愿,正是自己拿这‘情’字,搏她最后一场情深所归。
  他无疑全胜。
  艳花簇锦,泼墨成烟。
  “可是殿下,”柳断笛笑道,“现在,我害了自己。……我要将自己害死了。”
  苏偃心惊,更是如锥剖脊。
  他不能再做些什么,惟能拥他入怀紧紧环着。
  “阿笛,你何必说下这样儿的话来招惹我?”他缓缓呼气,鼻息喷在柳断笛颈间,“你所做的,无一有错。总要将所有事往自己身上揽,你怜惜我几失兄弟姊妹,难道我就不痛心你么?”
  柳断笛闻声,再也答不出。
  他如何答?——答了,便是许他苏偃一生重诺,可自己这副身子能捱几时?
  他苦涩地笑。
  “不要笑了,阿笛。”苏偃抬手抚上他的面庞。就是这张清秀洁玉而又惨白无色的脸,要他成宿成宿的思念,非得瞧着才安心。生怕一闭眼,他便离开了。
  “事到如今,你可否告诉我……”苏偃沉声,“万万民众与苏偃,你究竟爱哪个更深一些?”
  柳断笛一怔,尔后却决然地干脆:“我并非一个称职的柬储官,……起初我心中只想着江山,而现在,我心中想的却是——殿下的江山。”
  “好了。”苏偃说,“我明白了,也知足了。”
  柳断笛在他臂弯中,轻叹一声:“储君上位定要铲除柬储官,这也是上苍早已定好的……”
  苏偃闻言轻颤,半晌才道:“阿笛,你待人极好,无人不赞你贤良。可正是这般,你实在将他们看得太重,实在将生灵百态看得太重,走到头来,于我又公平么?”
  柳断笛歉声:“阿笛伴得殿下基业隆安,乃是幸使偶然。而生老病死……却是必然之事。”
  苏偃听他言死,忽地激促起来:“……不准言死!我,不愿放开你……哪怕只有一个月,一天,乃至一个时辰……我也不愿将你放开……”他一下一下地顺抚着柳断笛消瘦的背脊,只觉硌手,声中更加哀苦:“这没准儿啊……一不留神,便是一辈子了……”
  柳断笛狠狠闭着眼。
  他不忍听。
  好半晌,见苏偃逐渐平稳了些,这才道:“殿下不愿处死阿笛,宁肯逆天行之,是想要阿笛九泉之下备受欺凌么?”
  苏偃怔愣:“你说甚么……?”
  柳断笛道:“阿笛将死,可又怎能如此死在皇子府内?殿下给天下人的交代呢?陛下托给你的嘱望呢?阿笛身上可还背着谋害七皇子的罪名,可还负着企图谋逆的罪名,殿下仅为一己私欲,便要徇私枉法,懈怠大苏之内成百年来的命数吗?”
  苏偃并不想同他争,也无法解释得清。
  他只重新环紧他,闭目痛声:“如果有可能……我更想陪你去了。”
  柳断笛使力欲要推开他,奈何手臂拿不出力气。
  “殿下这般言语,如何对的起我?殿下还想要些甚么?殿下看阿笛还能给些甚么?这江山天下,便是我最后能够给你的了!……”
  苏偃瞧着此等利锐,薄言相对的柳断笛,心中绕不开的伤郁。
  他不语,暗自几回斟酌,都也只能从话中汲出愈加浓烈的悲涩。
  直至柳断笛脱力,轻声问他:“可否待我,看天下晏清,篇词纵逸?……”
  苏偃狰红双目,腹中百情牵转,喉口亦如刀割一般难以吞咽。
  他困难地笑,却笑出泪来。
  “我拿天下逼你,如今你竟同样拿天下来逼我。你死了,的确能够守住这个泣血的秘密,选了一样最为荒谬的做法委曲求全,可是我呢?”
  苏偃掐紧他的衣袖,良久才默声道:“我不能怨你。……你所受的,无一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能够好过一些,无一不是为了,我苏偃能够堂堂正正的活着。”
  难为一生绛作雪,也使天下满红妆。——洒的是柳断笛的血,艳的却是苏氏江山,成的却是苏偃后生。
  “阿笛。我原先以为拿了大权,方能与你云游作乐。”他哀声道,片刻又自嘲地嗤笑:“为甚么无人告诉我——那享有无间荣贵的位置,向来只能掌人死,不能掌人生啊……”
  你渡了天下渡了我,我却不能渡你。
  最终你还是要死,最终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这一年的十二月,宫廷御园中特供的花无声地枯萎了。一朵一株艳粉色的花瓣儿谢败在雪地中,跌落在洁白无暇的寂静中,无比夺眼。
  苏偃一席杏色衣袍,龙纹四爪杨耀映辉雕在前胸。
  他坐在皇子府正堂的朱红软椅上,手旁教人沏的苦山茶早已凉透了。
  “宁楀,阿笛他……”
  苏偃不忍。单凭柳断笛日益疲弱的身躯,他也心知肚明。
  宁楀苦声道:“那一日,柳大人向你求死,或者你该应了他。”
  “……你都听见了?”
  “是。”宁楀不再视他,“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柳大人受的苦楚实在太多,每日施针煎药硬是将他留在世上,我是不是做错了。”
  苏偃问道:“为何……你也这般说法……”
  “他活一日便要痛苦一分,我着实不忍心再看他痛苦了。”
  苏偃心中生疼,却仍是驳道:“此话怎讲?我问他痛不痛,他都说不痛,起初我担心他瞒我,后来发觉当真如他所说……”
  “殿下一直认为,柳大人瞒着你,不同你说,就是最骇人的事,”宁楀眉间竟浮起一丝怜惜,“其实不然。真正骇人的,是他已然无法感知。”
  苏偃大震。
  “殿下知不知道……甚么人才会察觉不到痛意?”宁楀苦笑,“是将死之人。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了。”
  苏偃握起玉杯,微一用力,它便碎在手中。
  鲜血溅在杯壁上,极为刺眼。
  “放了他罢,殿下。”
  宁楀沉声道。
  话一出口,他反觉释然。
  “……父皇如何了?”
  苏偃不答,只得错开话儿。
  宁楀道:“大约,不过一个月了。”
  苏偃拿手撑着额头,困苦无声。
  “……孤家寡人。”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容色俱衰:“廉王说对了。”
  历昌二十八年正月,隆冬,不见雪。
  寒风凛冽,刮得人脸颊生疼。
  老皇帝寿终正寝,薨于这新年的头一个月。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同苏偃说——子嗣尽殁,却得来一位真正的君主,也值。
  苏偃叩首,尔后起身道:“来人,宣遗诏。”
  第二日,满城挂满了开向西面的绒花,人皆丧悲。
  公公取来了遗诏,立身正宁宫前,高声宣读。
  无疑是宣告天下,传皇位于皇四子偃。
  “儿臣苏偃,接旨。”
  他接过手,只觉那明晃晃的诏书有如千斤重。
  公公转身退去,苏偃忽又道:“留步。”
  闻声,那人忙止了脚步,回身躬问:“殿下可还有吩咐?”
  正宁宫下文武百官,正列恭候。
  只听苏偃轻声说道:“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儿,请公公将我手中这份御令一并启读了罢。”
  他这一席话,看似淡色漠然。其中难以决断,惟他自己知道。
  公公接下,缓缓展开卷轴。
  墨色正楷,在冬日冷阳下,竟有些直刺人心。
  “——户部尚书柳断笛,因涉七皇子一案,更有返逆之心,罪行滔天,诛族祭世。立即押往大理寺,赐其鸩酒,以谢天下。吾朝皇太子,苏偃亲拟。”
  兆文琦与褚桑二人跪在官列之中,闻言均是一怔。
  ——柳断笛忍了多少痛,尝了多少苦,如今却落得此般下场?
  兆文琦微抬首,只觉苏偃立在正宁宫前龙御加身,威气凌人,眉眼间集聚的决绝像极了君王。
  公公将旨轴合起,天光竟也随之黯淡了。
  苏偃踱步,稳踏缓行,越过那九十五阶,受万人叩拜。
  他没有再回皇子府去,三日之后便要继位为帝,倘若见了柳断笛,怕是再也挪不开眼。
  屏退众人,他孤身回至东宫,并没有顺走任何一样皇子府内的物什,只留了一颗好容易才狠下来的心。
  很快,柳断笛将要重新囚回大理寺。
  他一直在殿中央的矮桩上坐着,任人来唤也仅是低应几声。透过四角窗棂打量着如墨点漆,散着微弱银光的天——天高啊,比这皇位还要高……
  夜里瀑下一场大雨。沿着房瓦倾洒,冲垮了大理寺南面墙根处惟存的一排芹草。怎料第二日却也不停,沥沥地下足了三日,总算是在苏偃登位那天的黎明才隐约止住。
  大理寺内旧朽的栅门似是重新砌过,上头崭新如初,不像是久存百年之态。
  宁楀推开门,身后随着的人便将手中的玉托递于他,口上说道:“宁太医,您进去罢,下官在外边候着。”
  他颔首,持着白盘,上呈盏杯,轻步走入。
  身后又是牢门推闭时响起的吱呀声。
  “你已是太医了。”柳断笛勾唇坐起,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