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正在把过去推走,而且推到超乎模糊再不准备找回来的地方。过去毕竟是承载啊,可我为什么就这般的不珍惜不挽留呢?我太忘恩负义了吗?
一杯咖啡足足喝了三个钟头。拂晓五点,也许六点,我想大概用钥匙打开房门闯进来的桑安娜,也不清楚具体时间。“哐啷”一声,桑安娜站在我面前,她呼呼喘着粗气,就像刚刚跑完五千米比赛。我站在卧室门口,手里还端着咖啡杯,满脸惊愕,气愤,毕竟桑安娜打扰了我。但我马上又意识到不该这样,桑安娜手里有钥匙,她就有随时出入这房子的权力与自由,只是——她的眼睛红得如两只熟透的桃子,淡紫色的长裙上溅满泥点,左脚的鞋不见了,右脚拖拉着拖鞋,样子很可怜,我内心很自然地难受,同情她。后来我回想起来,才分辨清其实当时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她代表所有遇到不幸遭遇的人,而并不存在任何特殊与不同。接下来,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不让我为她做任何事情,任何。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在她旁边坐下来,想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里,给她一点儿此种情况下常人希望得到的温暖,我却没那么做。就是不加深思熟虑,她裙子上正在慢慢变干的泥点,也告诉我她情况很糟。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当然,桑安娜一定有话要说,只是控制住了。她在犹豫,或是时机不成熟,她要让我以我的聪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可我并不在乎,脑子压根不转,这让她更加生气。我就那么呆着。闹钟响了,提醒我起床该上班了。在这中间,桑安娜一直目光呆滞,身体僵硬,泪眼潸然。我能看出她身陷囹圄,背后隐藏着一个严肃的话题,关于我,或者关于我们的。我说如果愿意就说出来吧。她不吭。然后突然命令我离开。在这种不知可否,又不知所措的情况下,离开,对我和桑安娜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我去上班。我匆匆洗脸刷牙,胡子留在路上解决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醒(五)
醒 5
我们该说说桑安娜了。
桑安娜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她不像现在很多年轻人,说是城里人,可追溯起来,推不到祖辈就变成农民了。桑安娜的父母都是工人,祖上家底殷实,她爷爷的爷爷在晋商票号里当过伙计,爷爷的父亲开始搞起实业,并靠贩茶叶和做布匹生意发家,供养爷爷在大部分人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的旧中国留学日本。回国后,她爷爷继承家业,开矿办厂入股银行,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识时务,明大义,成为红色资本家。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他由董事长兼总经理变成总经理,最后变成董事,在计划经济与集体主义年富力强的年代,个人的想法和意志常常会变成一种自不量力的笑话,而他在完成上级指标一切行动听从指挥中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于是他失去了人生目标,找不到生活追求,后来因为心存不甘不注意场合地冲上级发牢骚,说了几句过激的话而被批羁押坐牢,从此一蹶不振看破红尘,出狱后到大学里找了一份混日子的工作,看起了门房。
虽然有过显赫的家世,但桑安娜的父亲被新社会新思想教育得服服帖帖,改造得彻彻底底,三十三岁上才找了个家境贫寒的女人结婚,两口子老实、本分,胆小怕事,不过,也深得老实本分的好处——平常、平淡、平静、无灾无难。他们把这种理念如基因一样传给女儿,当发现桑安娜稍有浮躁或想入非非时,就把爷爷搬出来教训她,难道你也希望像你爷爷那样?所以,桑安娜被父母教育成了一个沉稳、娴淑、细致、低调,永远与鬼怪精灵、活泼可爱、疯丫头野姑娘不沾边儿的好姑娘。
我和桑安娜能在一起,全是因为她爷爷。我是她爷爷看房门儿的大学的学生。那时,莘莘学子桀骜不驯、狂妄自大、盛气凌人,除在教授面前谦恭,表现得像个学生外,其它时间、其它场合,从来都是目中无人,自以为真像宣传品上讲的那样——我们是伟大祖国的前途,国家的栋梁,代表着人类的未来,文明的希望。如此使命光辉的我们,怎么会看上一个学识粗浅,身骨都风烛残年的看门房老头儿呢?
同学们对桑安娜的爷爷熟视无睹,常常旁若无人地进门房,不打一声招呼从桌子上取走信件和包裹,他们的心思全都聚到手上的信件和怀中的包裹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一个佝偻的老头等他们离开后,会吃力地移开椅子,一次次地起身去关屋门。只有一个小伙子,桑安娜的爷爷后来是这么说的,取上东西离开时,总会把门轻轻地带上。那只不过是个随手就可办到的小事,桑安娜的爷爷就留心上了我。我相信,如果没有这个细节,那天他也不会把我叫进门房几近大发雷霆地臭骂我。那顿臭骂,彻底改变了我对这个老头的看法,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他瘦小的身体也一下粗壮了许多。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部抗日电影,我们几个同学在校门口同仇敌忾痛骂日本鬼子,声讨日本侵略者的万恶罪行。我们说要深刻领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深远意义,希望我们的国家早日富强,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宏伟目标,我们要雪洗南京大屠杀的耻辱,讨回731部队欠下的血债,将来有一天,有种的中国男人都要横渡大海去肏日本女人,让大和民族的子孙成为我们的后代,我们慷慨激昂,个个像敢死队的铁血战士。
桑安娜的爷爷在门房里,一直沉默不语,他有足够的耐心听完这群毛头小伙子的吵嚷,等他们兴头已过,毫无结果地开始自然散去时,他隔着玻璃厾点我,叫我进去。至今,我还记得他内心暴跳如雷外表却镇定如钟的样子,他并脚坐在椅子上,一眼不看我地说,一群混账东西!混蛋玩艺儿。谁教你们的?亏你们还是大学生天之骄子,脑壳里装的是脑浆还是浆糊?我看连浆糊都不是,恐怕满脑壳子的南瓜瓤臭大粪。肏完日本女人,看你们英雄的,本事的,能耐的,好,有种,别光说不练,现在就去啊,你们先把这个洋给我游过去再说。
我当然不服。他们就是军国主义,恶魔,他们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血!
他撇嘴笑了一笑,你见过杀人不沾血的吗?你对历史究竟了解多少,你对历史的本质到底有没有思考?慎思,慎言。无知才会张狂,你懂吗。
我才听不进去呢。我说,血债就该用血来还。
然后呢?你们再制造新的血债?多么浅薄。难道冲动、报复,就英雄?就无畏?就是中华民族精神?你了解中华民族吗?我们该仇恨的是无端侵略故意制造杀戮的人,而不是那些用来杀戮的工具,一个人要杀戮,不等于一个国家要杀戮,一撮人的罪恶不等于一个民族的罪恶,过去的罪恶不等于一生的罪恶,以你的理解,犹太人现在是不是该和所有的德国人清算血债了,可那些德国人只不过是一群说德语在德国土地上生活的人,他们并不是希特勒。仇没报,恨没解,你就残暴人家的妻子、女儿,真不知道你这大学是怎么上的。
是老头儿把问题看重了。说实际,我们只不过是一时冲动,意气奋发式罢了。老头儿就当真了,甚至还痛批那些电影导演,鞭鞑灭绝人性的同时,又大肆弘扬灭绝人性。不过,到最后,他把口气缓和下来,说与其这样游手好闲不长进,就到他家给他孙女儿补习外语吧!
这样,我和桑安娜见面就是必然的了。
醒(六)
醒 6
桑安娜家离火车站很近,是一个由三间平房和一间厨房组成的小院。
那种房子北方常见,这里并不多见,原来住过修铁路的工人,一排一排的,临时、拥挤、简陋、矮小,光线很差,相比于前面不到五十米远的那些高楼大厦,它显得异常破败寒碜。院外的巷子更是狭窄不堪,常常有推三轮的因为彼此不让路而大打出手。原来的住户大都搬走了,搬进宽敞明亮的楼房,空出来的房子就租给那些打工或做小买卖的人。那些人又因为不是自家的房子,不加爱惜,有的还为那点每月要交的租金,愤愤不平,搬走时故意搞破坏,折腾来折腾去,房子千疮百孔,只能维持个夜不见星、夏不漏雨。再说,租房子的人,山南海北,参差不齐,叽叽吵吵,杂七杂八,治安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坐11路公交车终点站下车,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七拐八绕穿过杂货市场,钻过铁路桥涵洞向右拐,再走一百米就到桑安娜家了。推门进去,不仅是从院子看不到一件像样儿的带有城市气息的东西,就是屋里也没有一件时尚的现代家具,甚至连城市人特有的那种陌生、冷漠、自我都没有。三间平房相通,中间的一间用作客厅兼桑安娜父母的卧室,左边是桑安娜的卧室,右边留给爷爷。屋里,窗台下摆着老式的双扶手直角布面三人沙发,上面铺着黄蓝相间的方格布,长条茶几摆在面前,上面搁着玻璃板,下面压着家人的相片,靠里的地方摆着可以睡四个人的铁管床,苫着鸳鸯手工刺绣单子的被褥,整整齐齐地靠在墙角,剩下的就是两个木箱和一个单门衣柜了。
桑安娜的父母待我很好,甚至超过我记忆中的家人,他们总是准备最好吃的饭菜给我改善生活,我也总表现得百吃不厌。秋天容易上火,桑安娜的母亲总会给我和桑安娜熬几碗加了红枣的冰糖梨水,冬天屋里阴冷,桑安娜的父亲就做小手炉给我们,她母亲还专门给我织了加厚袜子。他们从来不“小李小张”地称呼我,就是和邻居、朋友说起我来也不说“那个家教”“或那个大学生”,开饭时,他们总是喊我们“孩子们”开饭了。邻居羡慕的甚至道破玄机地提醒桑安娜的父母,用点心吧,培养一个大学生,还能赚一个大学生。
这都是次要的,真正吸引我,叫我坚持去桑安娜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