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家挨户巡查一圈,阿斯哈尔松了一口气,这才催马来到牧办,推门走进值班室。
阿勒腾别克正盘腿坐在矮炕上丢盹,听到嗵嗵的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擦擦嘴角的口水说:“队长来了。”
看着阿勒腾别克可怜巴巴的样子,阿斯哈尔心里就又抓挠起来,你说这老小子年龄一大把了,却至今孤身一人,家没个家业没个业的,眼下腿脚能动弹还好将就,等将来老了可怎么办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口袋,往桌子上一扔:“塔贴给你的炒面,还没吃吧?”
“吃了,吃了。”阿勒腾别克慌忙溜下炕。
“哄鬼去吧你。有电话吗?”阿斯哈尔摘下皮帽,把马鞭往靴腰里一插。
“哦!对了,场长昨晚来了个电话。”
“老头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问了问情况。”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一切正常,请他老人家放心。”
阿斯哈尔坐下来,说:“喂!你呆会儿去趟老书记家,就说我这两天告假出趟远门,家里的事让他多操心。”
“你要去哪里?”阿勒腾别克眼睛一闪。
“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我走了以后,你可给我老实一点,听见没有?”
“自从搬到冬窝子,你见我喝过酒了嘛。”
“好了,赶紧去吧。”
“是!”厚重的皮靴一磕,阿勒腾别克打个立正。
回到家中,阿斯哈尔把想法告诉了家人,古努尔担心地说:“这冰天雪地的,等天暖和一点了再去不行吗?再说……”
“那怕啥的,我一个大老爷们,谁还能把我吃了。给我碗茶喝,媳妇。”
塔贴眯着眼问:“你怎么突然想起小郭了?”
听老娘的口气,似乎有责备的意思,阿斯哈尔赶忙解释:“早就想去看看他了,这不一直脱不开身嘛。”
“我还以为你忘了人家呢。”塔贴怀里的花猫,呼呼地睡得正香。
“您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呀。”
“郭大夫可是救过咱家两条人命呀,就是到了啥时候,咱也不能忘了他的好处。人家现在遇上难了,咱说什么也得伸把手。哎!只是不知道这孩子现在……”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小郭不会有事的,您不是天天在为他祷告嘛。”
“你给我记住,万一要是人没了,哪怕就剩下骨头了,你也给我捡回来。”两行老泪从纵横交错的皱折间,缓缓地从脸上迂回下来。花猫受了惊吓,哧溜一声溜下了炕。
听塔贴这么说,阿斯哈尔心里也没了底,自从离开霍牧,郭明达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不能不让人多一份担忧。他俯身帮塔贴掖掖被角,掩饰一下内心的慌乱,说:“哎哟!您就放宽心吧。我明天就动身。说不定还能把小郭领回来呢。”
“明天就……”古努尔大感意外,她瞅婆婆一眼,没敢接着往下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8)
昏黄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将毛毡铺在堆满干草的马爬犁上,把鼓鼓囊囊的褡裢捆好,再从马头上摘下料兜,忙完了这一切,心里似乎还有些不踏实,阿斯哈尔又把阿莱叫到跟前,低声交代着什么。大概这些话已重复了多遍,小伙子脸上有些无奈,但仍不住地点头,给足了叔叔面子。三只牧狗显得格外兴奋,呼扇着尾巴为主人送行。
塔贴走过来,将一个红绸小包递给儿子:“穷家富路,把这点钱拿着。”
“有,我这里有,哥哥给您的钱,您就留着自己花,我这里有。”阿斯哈尔拍拍口袋。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老人不高兴了。
那是母亲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体己钱,阿斯哈尔心头发潮,却又不敢推辞:“好好好,我拿着,我拿着。”
“路上要小心……”塔贴又替儿子担心起来。
古奴尔默不作声,她上前帮丈夫系好帽带,一扭脸进了家门。这么多年以来,只要丈夫一出远门,她总是心神不宁的。
爬犁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头戴狐狸皮缝制的三耳帽,身着棕红色(那是用红松皮研制而成的一种染色剂)的光板皮袄,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分外醒目,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黑马的鼻孔里喷着两道白雾,刚刚散发出来的汗气,立刻在稠密的棕毛上结成一层薄霜。
事先得知消息的阿勒腾别克,此刻正躲在黑石头后面。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几块林立的黑石头,便成了地域的一个界碑。迎来送往的人只要到了这里,那就是最高礼遇了。
大老远瞧见阿勒腾别克的身影,阿斯哈尔不禁哑然失笑,别看这伙计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心里却尽是鬼点子,要不是他酗酒成癖,准是自己的一个好帮手。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将阿勒腾别克与阿依努尔再往一起拉扯拉扯,两人虽说有过一段辛酸,但从上次整治何虎成那件事上,似乎能看出两人彼此之间还是有所牵挂的。
看到爬犁到了跟前,阿勒腾别克跺着脚,大声叫嚷起来:“你咋像个娘们一样磨磨蹭蹭的,我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阿斯哈尔不搭理他,只顾催着马往前走,等阿勒腾别克双膝刚跪到爬犁上,他朝马屁股啪地就是一鞭子,马儿往前猛蹿几步,阿勒腾别克身体失去平衡,一个后仰就滚进了雪窝,头上的皮帽跌落下来,像个冒烟的轮子,骨碌骨碌地滚出老远。
“你想摔死我呀。”阿勒腾别克扑打扑打身上的雪,又追了上来。
“谁让你来的?”阿斯哈尔虎着脸说。
“嘻嘻……人家怕你路上寂寞么。”阿勒腾别克靠到阿斯哈尔身上说。对于这位兄长,他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年若没有他的照应,自己指不定是副啥德性呢。
…………
那一年,为争龙口的水,阿勒腾别克让兵团的几个农工打得鼻青脸肿,牧民们闻讯赶来,把农工们团团围住。
那个个头还没锹把高,但却十分精壮的汉子,拉开架式耍了几趟小红拳后,高声叫起阵来:“你们哪个敢上来试当试当?老子让你们满地找牙。”
阿勒腾别克不服气,抄起一把十字镐,气势汹汹地扑上前去,没等他抡起镐头,矬子一个扫荡腿,就把他撂翻在地。
牧民们从没见过如此凌厉的身手,一时全都傻了眼,再没一个敢上去叫板。
正在这个时候,突听身后一声呐喊,就见一个黑衣大汉,胯下一匹追风黑马,手握一根足有三四米长的门担,哗啦啦地冲了过来,活脱脱一个手执丈八蛇矛的猛张飞。矬子大叫一声“不好!”一闪身躲过直捅到胸口的门担,却不料那门担又横扫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的后脑勺,矬子叭叽一声,就扑进了泥水里。农工们见连长趴下了,顿时阵脚大乱。为解兄弟之难,阿斯哈尔那回丢掉了队长的头衔。这件事至今让阿勒腾别克过意不去。
…………
在屯马镇歇了一宿,第二天黄昏时分,哥儿俩总算看到了大跃进时期留下的那个高耸的烟囱。
在他们前面的是地区的首府—乌图布拉克,在祖国的版图上,它就像一片雄鸡尾部的翎毛。在这片沃土上,各族人民和睦相处,耕耘着共同的苦与乐。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阿勒腾别克摘下皮帽,惊恐地说:“妈呀!好像是枪声?”
“准是又开仗了。没事,咱们从小路绕过去。”
正说着,一辆马爬犁哧哧拉拉地就到了跟前,赶爬犁的把式冲他们大喊:“老乡,快掉头回去吧!再不跑小命就没了。”
“要不咱也回吧?” 阿勒腾别克吓傻了。
“要回你回,谁又没请你来。” 阿斯哈尔拨缰把爬犁赶下路基,驶上了光溜溜的冰面。在城里上学那阵子,这一片河滩便是他们摸鱼、游泳的乐园。
枪声突然停了下来。黑漆漆的四周死一般寂静。
挂着铁掌的马蹄踩踏在冰雪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每年冬天,河水一上冻,宽阔的河道就成了过往行人的便道。
“站住。”有人在麻包和石头垒起的掩体后面大吼一声。微弱的月光下,不见一个人影,只见几杆长枪闪着蓝幽幽的光。
“吁!”阿斯哈尔勒住马缰。
“干什么的?”
“我们是来走亲戚的。”阿勒腾别克哆哆嗦嗦地来了一句。
“走亲戚的?爬犁上拉得什么?”
“给亲戚捎得冬肉。”
“都给老子从爬犁上下来。”
阿斯哈尔坐在那里没有动,阿勒腾别克拽拽他衣袖说:“枪子儿可不长眼睛,我的爷爷,你就快一点吧。”
喊话的人看到两人的牧民打扮,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喂!是熟肉还是生肉?”
“熟的,熟的。”
“那就好,把爬犁留下,人都给我滚蛋。”
阿斯哈尔终于忍不住了,他拍拍胸脯,高声叫嚷起来:“日你先人的,有本事你出来,我不怕你。”
砰砰两声枪响,拉爬犁的马痛苦地嘶叫一声,倒在雪地里,血哗哗地往外涌。
两人楞在那里,没做出一点反应。
“舍财不舍命,有种,不识抬举的东西,都给我关起来,明天让他们修工事去。”随着几声吆喝,从掩体后面下来几个人,连推带搡地把他俩推上一辆卡车。
阿勒腾别克窝在车厢一角,哭得死去活来。阿斯哈尔不耐烦地说:“哭有什么用,能把马哭活的话,我也跟你一起哭。”
“都怪你,要是你……”
“好了,别说了。”阿斯哈尔低吼一声,他为自己的卤莽而懊悔。
“都给我老实一点。”押送他们的大个子,有意把枪栓拉动两下。
不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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