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年轻后生听得入神,一时间也气得浑身发抖。
“天不亡我大明!千钧一发之际,老天开眼哇……”
沙金斗扬眉立目,扎衣作势,口里叫了一个板,如同半天里打了一个雷,不愧“撞金钟”美名。
“但见苍穹四合,雷电交鸣,风起云涌处,天降一龙一虎,佑我宗室社稷。一个是擎天白玉柱,姓俞名大猷,字志辅,号虚江,福建晋江人氏;一个是架海紫金梁,姓戚名继光,字元敬,号南塘,山东蓬莱人氏。双雄联手,纵横东南,各率‘俞家军’、‘戚家军’,锐不可挡,所向披靡,令倭寇闻风丧胆,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众人听得身上发热,一齐振臂高呼:“俞龙戚虎,杀贼如土!俞龙戚虎,杀贼如土!”
年轻后生热血沸腾,起身要随众人呐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捂紧毡帽,低头坐下。
“这一番刀光剑影,更难勘波谲云诡,便引出:钱塘妓情迷倭酋,胡部堂智赚徐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啪!”的一声,沙金斗醒木一敲,结了本回书,在喝彩如雷中抱一抱拳,下台慢慢喝茶去了。
众人被吊足了胃口,怏怏落座,各自捧起紫砂茶壶。
“啊对了,听说这倭酋徐海做贼以前在虎跑寺出过家呢……”
“真有这么回事?莫非……根子在这儿?”
“哼哼,”谢小七鼻子里哼了几声,身边立刻又围满了人。
他叼着壶嘴,眼睛扫了一圈,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我跟你们讲过之后,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讲。虎跑寺死了一百三十八名和尚,但是还有一个未死。”
“啊?”众人悚然一惊,竖起耳朵又听谢小七道:“官府正在找这个和尚。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说认得哪个庙里的师父和庵里的师太。”
年轻后生凝神谛听,就觉得腰上被人碰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什么时候,腰带上竟然被人塞了一方绿头巾。
“僧道无缘,概不打发!”茶博士在门口大声吆喝,似乎在赶叫化子。
就听靴履飒沓,又一队浙江巡抚衙门的差人冲了进来。
“一个都不要放走了!”带队的一声号令,当差的齐声发喊,狠揪茶馆里众人的发髻,猛揭若干人的头巾毡帽。
茶博士踮起脚往墙角里望去,那张方桌上只余一碗未喝完的莲子羹。
“差爷,我不是和尚啊!”一人被差人拿下,锁住了不说,拳打脚踢往外带,不由得哭喊连连。“冤枉啊,差爷!我戴帽子是因为从小的瘌痢头哇……”
第三节
钱塘县瓦子巷纸醉金迷,暮色下无数盏纱灯耀如星河,衣帽光鲜的阔客挺胸腆肚,在巷中大摇大摆,出出进进。然而,任谁途径巷尾一个大院时都绕道而行,挨近了少不得吐一口唾沫。
看那大门黑漆剥落,两盏破灯笼有如瞽目,谁能想见它从前的排场,曾是杭州最大的一个销金窟。
一个年轻后生身着夹衣,头戴毡帽,提着一个柳条编的花篮,里面插满了时令鲜花。
他脚下轻疾,推开虚掩的大门,低低唤道:“王九妈在家吗?”
荒庭空院里歪柳枯桃,掩着楼阁门户鬼气森森。
年轻后生四下里张望,寻到一个房间门口,听得里面若有若无几声呻吟,不知是人是鬼。
“王九妈,买花吗?”年轻后生毛骨悚然,麻起胆子大声问道。
“客官爷,有日子没来啦。”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唤了一声,又有气无力地叫道:“小红、小翠,接客啊……”
年轻后生小心翼翼推门进去,“沙啦啦啦”,落了一脖子的灰尘。借着新月仔细一看,吓了一跳。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半坐半躺在绣床上,身上衣服鲜艳至极,头戴假髻,插满了珠花、绢花,脸上搽的粉有一寸多厚,两只眼睛却如深井一般。
“公子爷,好久不见。是飘洋过海,发大财去了?还是登科取仕,夺了状元回来?你叫我们梅香姑娘等得好苦哇……”
“王九妈,我头一回来。”
“那你来我这儿就对了,谁不知道钱塘瓦子巷,数我王九妈家的红姑娘最多啊。四美八艳,十二金钗,一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连抚台、制台大人,王爷侯爷和宫里的公公都是我这儿的常客呢……”
“王九妈,我来专程讨教,这方头巾是你这儿的吧?”那后生掏出一方绿头巾递过去,那上面绣着一个方胜。
按大明规制,妓院龟奴头巾只许用绿色,世人嗤笑为“王八”。
“死鬼!”王九妈看清了自家的记号,回想往事,捂着没牙的嘴巴,媚笑道:“杀千刀的,你终于知道回来找我了……”
后生急了,“王九妈,你清醒点儿。不要认错了人!”
王九妈闻言一惊,在床上挣扎了半天起不来身,盯住来人,着实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差点弹将出来。
“你,你是谁?”王九妈惊叫一声,脸上脂粉簌簌纷落,“你,你怎么来了?你还活着?”
年轻后生忍着王九妈便溺满床的臭气,继续凑拢过去给她细看。“我是谁?你认出了是谁?”
“你是个孽障!”王九妈忽然灵台清明,长叹了一口气。“太像了,太像了,你肯定是他们生下来的孽障。”
“谁?他们是谁?”后生急问。
王九妈抖抖索索伸出手来,抚着他的脸。
“你长得真像你娘,她叫我干娘,随我姓王啊。可恨那死蹄子,死浪货!”
她咬牙切齿咒骂起来,“自从你娘赎身后,我这院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谁都知道她跟你那狗阿爹在一起,谁还敢来我这里触霉头啊!老娘撑了二十多年,终于一天天败落,都是你娘这贱货……”叫骂未毕,她伸出长长的指甲死命来挠后生的脸。
年轻后生皱着眉头轻轻躲开,沉声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的娘亲怎么会在你这儿呆过!”
“哈哈哈哈!”王九妈发出一阵枭鸣般的怪笑。“你以你是什么种?天潢贵胄?龙子龙孙?哈哈,你爹你娘,男盗女娼,两个猪猡,一对傻瓜……”
“住嘴!”年轻后生大叫起来,“疯老婆子!死老东西!你说的全都不是真的!”
月光满窗,王九妈忽然朝他身后伸出一只手去。“翠翘,你回来了……”
年轻后生寒毛竖起,骤然转身,后面却空无一人。
只见王九妈枯干空洞的眼里湿润了,抖索着双手,似是紧紧抱住虚空中一人。“乖女儿,你回来了。受苦了吧,来,让干娘好好的疼疼你……”
年轻后生胸臆梗塞,不知措手,又见王九妈仰天长呼一声,发髻坠掉,假花纷落,喉咙里吐出一口余气,往后一仰,眼睛却闭拢不了。
月光如雪,映着床上形如僵尸的老人。
年轻后生呆立了许久,慢慢提起花篮,将鲜花撒满尸身。
“嘀嗒”一响,一枚东西透过窗纸掉在他脚跟后面。
“谁?”他大吼一声,急追出门,月下却只有死柳枯桃。晚风轻拂,春意融融中透着刺骨的清冷。
门槛里,绣榻前,一枚风干了的无角菱。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节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两行诗,成就南湖湖心高阜胜处五代古迹之楼名。这烟雨楼四面临波,晨烟暮雨,水木清华,为嘉兴第一名胜。
一个年轻后生戴着一顶草帽,独自蹲在湖边,呆呆地看着鸳鸯戏水,右手握拳浸在水里。这南湖若是秋天一到,满湖菱香四溢。南湖菱角圆而无角,绿皮白肉,壳薄味甜,鲜嫩无比。
草帽下那张脸,轮廓线条如雕如琢,双眉入鬓如描如画,嘴鼻如同仕女般精致,双眸如同碧潭般清澈,俊美中带着几分阴柔,此刻更多的是忧郁和茫然。
他轻轻松开右拳,一枚风干的无角菱黑如乌木,缓缓沉入翠绿的湖底。
南湖西面修篁茂竹,清风吟唱,竹林深处有两爿柴扉虚掩,一片竹匾上刻着三个字:“法云庵”。
进得庵来,花木扶蔬,精舍数楹,却是好大一片庙产,此刻寂如空山。
年轻后生穿过一片青石坪,又转过一个大花坛,奇怪自己初次来到此地,竟如轻车熟路一般。
他径直寻到住持养静之处,面门静立,一颗心“怦怦”跳动。
“你终于回来了。”一个不带一点烟火气的声音,透出苍老和慈祥。“进来吧。”
年轻后生推门而入,只见一个明黄色锦缎垫子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位白眉老尼,对他颔首微笑。
“秋宝,是你啊。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是我是我。你是心云师太……”秋宝扑上前去,跪在白眉老尼膝下,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起来。
心云师太慈爱地抚着他耸动的背脊,却有一线血丝从她嘴角渗出。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秋宝似乎问她,又似乎问自己。
“你就是你,秋宝。”心云师太轻轻叹息一声,“你在庵里出生不久,便被开化寺四空法师抱走,一晃都快二十年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生?我娘到底叫什么名字?我爹到底是谁?为什么十年前开化寺只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十年后虎跑寺又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一切是缘,一切是命。”心云师太咯出一口血来,道:“秋宝,你什么都不要再问,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忘记得越多越好。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都是你安身立命之处……”
“师太,发生了什么事?”秋宝环顾左右,吃惊地问:“庵里的其他人呢?”
“虎跑寺一出事,我就将庵里的人全都遣散了。我留在这里,一则是因为我是住持,二则是想见你一面。”心云师太推了他一把,“走吧!找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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