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离开他三十四年,他也没有忘记她的面貌,也还记得她的声音,而面前的这个人竟然……他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他怔怔地盯着她,她的眼眶有点儿红,揉了揉眼睛,转头便叫:“太医呢?传太医!”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绕着绷带,手腕上也有。她受伤了?
不大会儿,一个老人便在侍女的跟随下走了进来,小女孩儿起身让开站在一旁,他看到她所穿的华丽的衣裳,不像是一般人。而且她说是太医,再联系到上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些人对她的称呼,他终于想了起来,她是公主。紫枢生前似乎就是晋国公主,难不成……叶英脑子里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他莫不是,回到四百年前了?
老太医仔细地替他诊过脉,又捏开他的嘴巴看了看,从他身上拔下几根银针,说:“谢公子已无大碍,近一段时间需要好好休养。而且,因为头部受到过重撞击,会不会有其他问题说不准。”
“其他问题是什么?”女孩儿急急地问。
“这个嘛,不好说。”
“不会变成傻子吧?”
“呃……”太医的眉头皱了起来。
看到他是如此反应,女孩儿急了:“他不能变成傻子!你得把他治好!”
叶英躺在那里听着这些话有些哭笑不得,哪里有人想得这么坏的。
“公主,此事容后再议。老臣先回太医院为公子煎药,一切等调养好公子的身子后再做进一步的诊断。老臣告退。”太医大概也是德高望重的,否则也不敢对着一个公主这样说话。
公主直愣愣地看着他收拾了药箱走出去,看起来都快哭了。殿里再次只有他们两人,公主膝盖一软坐到地上,显得格外无助。她坐了会儿,爬到叶英的身边,含着眼泪看着他,双颊颤抖,随时都会哭出来。她同紫枢一模一样,叶英看到这个表情,心都揪起来了,然而他也告诉自己,她或许不是紫枢,但是心里的那股滋味还是让他难受。
最后她没有哭,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可千万别变成傻子……要是傻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叶英听得嘴角抽搐,好吧,也对,傻子配金枝玉叶着实离谱了些。可是对着一个意识清醒的人说这个真的好吗?
“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命令你,好好的!”公主赌气一样地说着话,丝毫不考虑叶英的感受。不过此时他还虚弱,动弹不得不说,也没力气说话,随时都能睡过去,比如此时,睡意再次袭来,他便又是眼前一黑。
叶英在床上不知躺了有多久,他总是时醒时睡,但是没有例外的是每次睁眼都能看到这位几乎就是紫枢缩小版的公主。她有时是醒着的,有时是睡着的。醒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看书或者盯着他发呆,看他醒了就在耳边说话,饭点儿喂饭,该吃药了就喂药。笨得要死,她执意亲自上的时候会洒他一身,一般会让宫女代劳。如果是睡着的时候,白天就趴在他旁边,晚上就睡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蜷得小小的,尽量不碰着他,有时候能半个身子悬空,看起来可怜极了,更有趣的是她偶尔会滚到地上,也不知道都滚下去了怎么还不醒。
叶英无数次在她睡着的时候醒来,然后习惯性地会一直盯着这个她的脸看。她和紫枢太像了,连小动作都一模一样,由不得他不想她是不是就是紫枢,是不是未成为剑魂的、还是无忧无虑的公主的、不经世事苍凉人间疾苦的那个紫枢。如果是,那该多好……
日子一天天地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公主能够一直守着她,连男女之防都可以无视,后来他从她的自言自语里知道了。天气逐渐冷了,叶英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当初说先调理好他身体的太医开始进行进一步的检查,也就是检查他脑子有没有问题。太医来之前,公主比他还要紧张,不对,他其实一点儿都不紧张。坐立不安的公主满脸僵硬地说:“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则我怎么办?是我对不起你……你一定不能有事……”说完之后她又往门口看,不过多时又说,“不过没关系,就算……就算你傻了我也会嫁给你……这是我欠你的,我会好好待你补偿你……”
“……”叶英的脑子再清醒不过,可是他暂时还说不出话来,不能表达这个意思。而且,嫁不嫁这种事没人会逼她,除非他们的婚姻是有一定目的的。
那天来的除了太医,还有另一群人,似乎是这个身体的家人。这个身体并不是他的,不是那个经历了六十多年沧桑的衰老的身体,而是一具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身体,他的主人姓谢。
九十三
太医的诊断结果当然是他是清醒的,一切正常。脑疾被排除了,还有其他的。
“六公子可知现在是何年何月?”
叶英摇头。
太医点头,捋了捋胡子,指着许多人中的一位问道:“公子可还识得这位大人?”
叶英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摇头。
太医又问:“那么公主的闺名公子可记得?”
他看向公主急切又期盼的目光,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公子可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不知道。
得到了答案,气氛就变得有些沉重了。老太医冲众人道:“六公子只是记忆全失,其余无碍。”然后众人便纷纷走出了殿门,只有太医和公主还在。太医随后又替他施了一套针法才收拾了药箱离去。
他们倒是得到了答案,可是叶英却没有得到一丝有用的线索,只是对这位谢公子同公主的亲密程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其实他们对于对方很重要吧?他想。公主消沉了好一会儿,看叶英坐在床上发呆,以为他受了些打击,于是走过去坐下:“没关系的,只是记不得了。不管你记不记得我还是喜欢你,没事。”
这话很温暖……就好像是紫枢在对他说,她喜欢他,一样。可是他不确定她究竟是不是紫枢,于是这句话虽然让他觉得温暖,对他却仍是等于一句无意义的话,但他还是冲她微微一笑以感谢她的好意。
公主微微松了口气,他看得出她其实是很无措很失望的,然而却还来安慰他,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叶英转念一想,或许他可以趁现在问她些事情。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喝水?飞鸢,去取热水!”她立刻吩咐侍女。
叶英的动作还没做完,他摇头,做出了写字的动作。
公主一愣:“你要写字?”
他指了指嘴巴,摆摆手。
这次公主明白了:“你想说话但是又说不出,所以要写出来?”
叶英点头。
“沉欢,去拿纸笔!”
不多时热水和纸笔都送到了他们面前,叶英写道:刚才太医问的问题答案是什么。
公主回忆了一下:“现在是永嘉元年十月,那位大人是你的父亲,谢翀,我……我是宣和,你是谢家老六,谢英。”
永嘉?叶英心一震,又写道,而今天子是何人。
“我的小叔叔,司马炽。”直呼天子之名是不对的,即便是她也说得很小声。
啪嗒。他手中的笔都落在了床上,永嘉元年,司马氏当政,是晋代!他回到了四百年前!而眼前的公主,司马宣和,她就是紫枢!他不会忘记那个幻境里曾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出了“宣和”两字,这是她本来的名字啊!他竟然……竟然回到了她作为人活着的时候,距离她死还早,她还是活生生的人,她还不是剑魂,她……她……叶英激动得手都在发颤,她惊惧地看着他,连声问:“你怎么了?华灼你怎么了!?”
他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左手抬起,近乎贪婪地摸着她的脸。他的紫枢啊……真实的,有温度的,未经苦难的紫枢。他会守护她,不再让她受一点苦痛,他定要保她周全,不会让她再经受她曾受过的那些苦,这一次,他能护她了,不会再无能为力,不会再看着她痛苦了!
她还在焦急地问着:“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回答我啊!”
叶英难以自持地将她抱住,紧紧地抱着,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三十四年,整整三十四年!他不用再守着幻影怀念,不会再一次次地从梦里惊醒然后发现自己孤身一人,不用努力去适应再没有了她的天下。他感谢上天,以往在心里积累的怨气和遗憾全数消失不见了,那些痛苦比起这一刻的狂喜全都不值一提,他愿意以这样的代价换取一个今朝。
“华灼?”
“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不会再分开了。”叶英一字一顿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沙哑得像破风箱漏风一样的气声从气管里憋出来,好像再说就会咳出血,然而他仍拼尽全力在她耳边把这句话说完。
司马宣和愣愣地听完,最终抬手抱住了他:“华灼……”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叶英往门边一看,见一个白衣的公子,衣摆绣着仙鹤与流云,梳着整齐的发髻,发冠垂下两条流苏,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这个人长得很俊朗,可是比起他的容貌,他的气韵更吸引人,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秀逸与高旷同时汇聚到他的身上。那画上去似的眉目甚为温软,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冰雪之气。他神情从容自然,高雅而不可攀附,眼底流淌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细看却发现并没有什么情绪。他这么安然地立在那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般,超凡脱俗,真有一番遗世独立的味道。
宣和不知什么时候从叶英怀里挣了出来,她好像很紧张一样,略显局促地唤他:“闲哥哥。”
“公主。”白衣公子只是冲她点了点头,他款步来到床前,垂眸凝视着叶英:“六弟可好?”
叶英看着他,一言不发。宣和急忙说:“华灼他说不出话,而且他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衣公子看了宣和一眼,目光再度落到他的身上:“此事我已知晓,父亲正是让我来看能不能将他的记忆恢复。”
叶英眸光闪了闪,他又不是真的失忆,恢